第二章(第3/6页)

男仆亚克斯站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午餐要开始了。每当乐声稍停时,从餐厅里便会传来餐盘发出的叮当声,十分好听。餐厅与阳台隔了三个大房间,在二楼的正中间。用餐时,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屋外传来的军乐演奏声。它给午餐带来了一种温和而宽容的庄严气氛,父亲也不会像平常那样在短暂的进餐时间还要同他进行令人尴尬又生硬的谈话。他们可以一边听音乐,一边惬意地享用美食。遗憾的是军乐队并不是天天来演奏。餐盘上有浅蓝色和淡金色相间的细长条纹,卡尔·约瑟夫喜欢这些条纹,在军校学习期间时常会想念它们。这些条纹、《拉德茨基进行曲》、墙上挂的已故母亲的肖像(他已记不清她的容颜)、重重的长柄银汤勺、盛鱼汤的大盖碗、带齿的水果刀、小巧而精致的咖啡杯、薄如银币的小汤勺,所有这一切对于他而言意味着夏天、自由和故乡。

他把披风、军帽和手套递给了亚克斯,走进餐厅。地方官也走了进来,对着儿子微微一笑。女管家希尔施维茨小姐来得稍微迟了点儿,她穿的是星期日才穿的灰色丝绸服,后脑勺打了个很大的发髻,胸前戴了一个弯月形的大别针,看来她已经装扮整齐了。卡尔·约瑟夫轻轻地吻了吻她那纤细的手。亚克斯把椅子挪了挪,地方官作了一个入座的手势。亚克斯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进来,手上戴了一副白手套,整个人立刻换了个模样。他本来就苍白的面容、本来就白花花的连鬓胡子、本来就灰白的头发此时显得更白,发出一种奇特而耀眼的白光。他戴着这副手套,托着一个深色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他快速而稳当地把汤碗放在桌子中央,悄无声息。按照老习惯,希尔施维茨小姐负责分汤。他们亲切地端起盘子向她伸过去,眼眸里含着感激的笑意。她也回以莞尔一笑,并将热乎乎、黄澄澄的汤放进了他们的食盘。汤清澈透明,里面有细长、缠连、滑溜的金黄色面条。

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吃得很快,有时快得惊人。看他那狼吞虎咽的劲儿,好像是有满腔的贵族式怒火要发泄在餐盘里,那架势似乎是恨不能立刻将盘里的汤和面条一扫而光。希尔施维茨小姐用餐时吃得很少,等进餐结束后她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道道地慢慢品尝。为了跟上父亲的速度,卡尔·约瑟夫只得囫囵吞枣地吃着。于是所有人几乎同时吃完。只要老爷子不吭声,谁也不说话。

喝完汤之后,仆人们端上来一道拌有配菜的牛肉冷盘,这是多年以来地方官家里必备的星期日菜肴。他笑眯眯地盯着这道菜,足足盯了有半顿饭的工夫。他的眼睛欣赏着边缘又脆又嫩的烤肉,接着又挨个儿瞧瞧盛在碟子里的蔬菜:鲜嫩欲滴的紫甜菜、碧绿的菠菜、光亮的莴苣、呛人的白色辣根,以及泡在奶油里的椭圆形的土豆——它会使人想起那些精致而小巧的饰品。男爵对这道菜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情,他似乎是用眼睛去品尝美味的佳肴。他首先用视觉上的审美能力吃掉了菜肴的内容,一定程度上是吃掉了它们的灵魂;然后用嘴吃余下的部分时则味同嚼蜡,只得狼吞虎咽地吃完。美美地观赏这些菜肴和简单地食用它们都会使老人家深感愉悦,因为他重视这样一种所谓的“贵族式”进餐方式,它不仅仅是胃口的满足,还是一种思想的熏陶。他把这种思想称为斯巴达式的思想。他十分巧妙地把兴趣的满足和职责的要求结合起来。他是一个斯巴达人,但也是一个奥地利人。

现在由他来切割牛肉,每个星期日这道菜都是由他来分。他把硬袖口往袖子里一塞,抬起双手,用刀开始切割牛肉,并对希尔施维茨小姐说:“您看,尊敬的小姐,只顾向卖肉的人要嫩肉是不够的,还要注意切肉的方式,是横向切还是纵向切。现在卖肉的不懂得这些诀窍。就因为刀功不好,最好的肉都给他们弄糟了。尊敬的小姐,您看!我几乎无法弥补损失,刀一切下去,肉就散成一条一条的。我们也许可以说整块肉是‘烂’的,但切下来的每一小块却很硬,这一点您自己很快就可以看到。至于这些德国人叫Beilage的配菜,下次我会选这种德国人称作Meerrettich的辣根。要干一些,不能把它的香料掉进牛奶;烹调时间不能过长,烧好了马上端上桌,不然水分就会多。这是你犯的错误!”

希尔施维茨小姐在德国生活多年,说一口标准的德语。当冯·特罗塔老爷用德文来表达“配菜”和“辣根”时,她吃力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后脑勺的发髻太重,要低下头表示同意得费好大劲。于是,她努力想做得适度友好,让人觉得她的赞许有些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