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4页)
特罗塔少尉走到被吊者的身旁,看到他们那肿胀的脸。在这三个受害者的面孔中似乎可以见到他的某个士兵的面孔。这是军人们的面孔啊!他曾经每天和他们一起操练。神父那羽毛扇般伸展开的黑胡须使他想起了奥努弗里耶的胡须。少尉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副模样。谁知道呢?也许奥努弗里耶就是这个被吊的神父的兄弟。
特罗塔少尉环顾四周,侧耳细听,听不见一丁点儿人的声音。田鼠在教堂的钟楼里呼呼地乱窜。被遗弃的狗在毫无人烟的农家小院里吠叫。少尉抽出佩剑,把吊死者的绞索一根一根地割断了,再把他们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扛到肩上,统统送进了教堂公墓。
接着,他开始用光亮的剑在坟墓之间的小路径上掘土,一直掘到能够放进三具尸体为止。他把三具尸体都放了进去,用佩剑和剑鞘把泥土铲到他们身上,再用脚在那泥土上来回地踩踩,把土压实,然后画了个十字标记。自从他在摩拉维亚军校参加最后一次弥撒以来他再也没有画过十字。他本来还想念一段祷告文,但是,他的嘴唇虽然在动,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不知哪里有几只鸟在啾啾鸣叫,田鼠在四处乱窜,狗在汪汪吠叫。
翌日清晨,日出之前,他们又出发了。灰蒙蒙的秋日晨雾笼罩着这个世界。但是不一会儿,太阳就从雾霭中探出头来,炽热得像盛夏的烈日一般。穿行在一个荒凉的沙土地带,他们感到口渴难忍。有时,他们似乎听见什么地方有潺潺的流水声。几个士兵朝着流水声方向跑去,可是很快又折返回来。这一带没有小溪、没有池塘,也没有水井。他们经过几个村落,村里的水井塞满了被枪杀者的尸体。有的尸体被吊在木头井架上,有的在井中间堆成一团。士兵们不再往深处看,立即折回去,继续行军。
口越来越渴。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听见了枪声,便赶紧卧倒在地。敌人一定是赶到他们前面去了。他们匍匐在地面上蜿蜒前进。不久,他们注意到路面变宽了,能看见一个荒凉的铁路站的灯光。铁轨就从那里延伸出去。狙击部队跑步前进,占领了这个站,这里安全。
他们分散开来隐蔽在铁路路基两侧几公里宽的地方。敌人—也许是一支飞速奔驰的哥萨克骑兵部队—很有可能就在路基的那一边。他们情绪低落、悄无声息地在铁路路基之间前行。
突然有个人喊道:“水!”
大家立刻看见了铁道路基脊背上的那口井,就在那个很小的信号值班室旁边。
“原地不动!”楚克劳尔少校命令道。
“原地不动!”军官们重复道。
但是那些口渴难忍的人,听不进去长官的命令。他们先是几个人,后来是成群结队地向斜坡上跑去。枪响了,那些人倒下了。铁道路基那边敌方的骑兵在朝口渴的士兵开枪,越来越多的口渴的人向那个死亡之井跑去。当二连二排的人跑到水井边时,那个绿色的斜坡上已经躺了十几具尸体。
“全排,停止前进!别动!”特罗塔少尉命令道。
他走出队伍,说:“我去给你们弄水!谁也不要动!在这里等着!拿桶来!”
人们从机枪连里拿了两只不漏水的亚麻布提桶递给他。他拿起两只桶,一手提一只,向斜坡上的那口水井跑去。子弹在他周围嗖嗖地响,有的击中他脚边的土壤,有的从他耳旁呼呼飞过,有的从他的大腿或从他的头顶上擦过去。他在井边弯下身子,并朝斜坡那边瞥了一眼,有两排哥萨克骑兵在瞄准射击,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子弹打中。
他听到了那些尚未开火的子弹,也听到了《拉德茨基进行曲》开头几小节急骤的小鼓声乐曲。他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父亲官邸的阳台上,军乐队在阳台下演奏。内希瓦尔正举起那根镶有银把手的乌檀木指挥棒。特罗塔少尉将第二只桶放入水井,他仿佛听见了乐队演奏出的那一段猛烈的击钹乐声。在这激昂的音乐声中,特罗塔把桶提起来,两只手各提一桶水,水满得向外溢。子弹在他周围呼啸着。
为了下坡,他先探出左脚,正要迈开右脚,头部还露在斜坡的平面线上。
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他还朝前跨了一步,然后倒下了。两只桶晃了晃也翻倒在地上,水泼在他身上。热血从他的头部涌出来,流在斜坡冰凉的泥土上。斜坡下他所在的那个排的乌克兰农民出身的士兵齐声喊道:“愿耶稣基督保佑您!”
他想说一声:“愿你们永远健康,阿门!”这是他会讲的唯一的一句鲁提尼语。但是,他的嘴唇已经动不起来了。他的嘴张开着,牙齿正对着深秋蔚蓝色的天空。舌头慢慢地也变成了蓝色。他感到自己的身躯在渐渐地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