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3/4页)

他之所以说“嚓嚓”声,是因为他已经发不出“簌簌”这个音了,尽管这个词已经到了嘴边。不过,在他询问了“嚓嚓”声的来由之后,他相信他听到的实际上就是“嚓嚓”声。

雨在“嚓嚓”地下,走路人的脚步也在“嚓嚓”地响。皇帝越来越喜欢“嚓嚓”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指的那种声音。再说,他问的是什么,已经没多大关系了,因为人们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人们只是知道他的嘴唇在动而已。但是他相信他是在说话,即使声音小了点儿,大家还是能够听得见的。

这几天情况就是这样。有时,他感到极为惊讶,因为竟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很快他又忘记了,既忘记了他提的问题,也忘记了对没人回答他问题所感到的惊讶。然后,他又一次沉湎于这个世界轻柔的“嚓嚓”声之中。他周围是活生生的世界,而他却只能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就像一个放弃了挣扎、在催眠曲中入睡的孩子。

他闭上了眼睛,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把眼睛睁开,看到桌上那个朴素的银十字架和耀眼的蜡烛,它们在等待神父。这时,他明白神父就要来了。

他蠕动双唇,背诵着孩提时就学过的那些话:“我诚惶诚恐地忏悔我的罪恶……”

但是,这些话别人同样听不见。再说,他随即看见神父早已经在那儿了。

“我一定等了很久了!”他说。

过后,他便开始回顾他的罪恶。

“狂妄自大!”他突然想到,“我确实狂妄自大!”他说。

他忏悔自己一个接一个的罪恶,就是列在宗教手册上的那一些。

“我当皇帝的时间太长了!”他想着,不过他觉得这句话说得挺大声地。

“人都难逃一死,皇帝也不例外。”他同时觉得,在远离这里的某个地方,帝国的一部分疆域已经死去了。

“战争也是一个罪恶!”他大声地说。

但是神父听不清他的话。弗兰茨·约瑟夫又一次感到惊讶。每一天都有死难者的名单送上来。这场战争从1914年一直持续到现在。

“结束吧!”弗兰茨·约瑟夫说。

人们听不见他的声音。

“如果我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就死去了该多好啊!”他说。

人们听不见他的声音。

“也许我已经死了,也许我现在是作为一个死人在和活人说话,所以他听不见我说的话。”他这样想着。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外面,在那些下等奴仆中,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儿子—冯·特罗塔老爷—手里抓着帽子站在绵绵的细雨中等待着。

美泉宫花园里的树发出阵阵叹息,雨轻轻地、耐心地、尽情地敲打着它们。夜幕降临了。跑来了许多打探消息的好奇者,把花园挤得满满的。雨在不停地下,打探消息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也走了一拨又一拨,来来去去,不断地更换。

冯·特罗塔老爷一直没有走。

已经深夜了,台阶都空了,人们纷纷回家睡觉。冯·特罗塔老爷将身子紧靠在大门上。有马车从他面前驶过。有时候,在他头顶上方,有人推开一个窗户,传出几声叫喊。有人打开大门,立即又把它关上。没有人看见他。细雨霏霏,连绵不绝,轻柔而静谧,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钟,终于嗡嗡地响起。

地方官离去了。他走下平滑的台阶,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到铁门前。这天夜里铁门一直敞开着。他向城里走去,这是一段很长的路程。他光着脑袋,帽子抓在手里,没有碰见任何人。他走得很慢很慢,如同走在一辆灵柩车后面。黎明时分,他回到了旅馆。

他坐车回到了家。地方官公署所在地W城也在下雨。冯·特罗塔老爷叫来了希尔施维茨小姐,对她说:“我要去睡觉,尊敬的小姐!我很累!”

他居然破天荒地在大白天躺到床上去睡觉。

他睡不着,于是派人把斯科罗内克大夫叫来了。

“亲爱的斯科罗内克大夫,”他说,“请您叫人把那只金丝雀给我取来,好吗?”

不一会儿,有人从已故的亚克斯的小屋里取来了那只金丝雀。

“请您给它一块糖吃!”地方官说。

于是金丝雀得到了一块糖。

“一只可爱的小鸟!”地方官说。

斯科罗内克大夫附和着说:“一只可爱的小鸟!”

“它会活得比我们长久!”特罗塔说,“感谢上帝!”

过了一会儿,地方官说:“请您去叫神父来!不过,您得回来!”

斯科罗内克大夫叫人去请神父来,然后又返回来。冯·特罗塔老爷很安静地躺在床垫上,眼睛半闭着。他说:“劳驾,亲爱的朋友!您能把那幅画像给我吗?”

斯科罗内克大夫走进书房,爬上椅子,取下了那幅索尔费里诺英雄的画像。当他双手捧着那幅画像回来时,冯·特罗塔再也看不见它了。雨轻轻地敲打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