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旅途(第10/18页)
日瓦戈非常困倦。这些天来,他一直躺在上铺睡觉,有时醒过来,就想想事,谛听周围的动静。但现在还没什么好听的。
十九
正当日瓦戈贪睡之际,春天的气息开始融化漫山遍野的白雪。他们离开那天,莫斯科就降雪了,以后大雪下了一路,在乌斯基·涅姆达他们扫了三天的雪,而且茫茫千里都是无边的雪野。所有这些积雪,都开始融化了。
起初积雪只在底层悄悄地慢慢地融化。这项雄伟的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秘密就暴露了出来,于是便出现了奇迹。积雪沉下去,春水泛上来,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人迹不到的密林有了动静,森林中万物苏醒了。
春水不愁无处可淌。它沿着峭壁飞落下来,蓄积成池,又溢向四周。很快森林里到处水雾弥漫、溪流喧嚣。一股股春水在林中地上弯弯曲曲地游动,遇到挡住它们去路的积雪就渗入雪下;到了平坦的地面便哗哗地奔流,或者往低处急泻直下,溅起阵阵水雾。土地的水分已经饱和了。那千年古松的树冠耸入云霄,通过树根吸取水分,树根周围聚了一团团淡褐色沫子,就像留在唇边的啤酒沫。
天空为春意所陶醉,为馥郁的春的芬芳而眩晕,躲进了云层。毡毛似的乌云垂着四边,低低从树林上空飘浮而过;一阵阵充满泥土芳香和汗气的温暖的春雨,从云端直泻大地,冲走了地面上最后残留的一些黑色的碎冰块。
日瓦戈睡醒了。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朝已卸下窗子的窗棂探过头去,静静谛听着周围的声响。
二十
火车渐渐驶进采矿区,村落增多了,区间的距离缩短了,车站一个接一个。旅客流动极为频繁,一般就在中间的小站上上下下。路程不远的旅客,随便找个地方将就着,也不躺下睡觉;到夜里他们就在货车的门旁凑合呆着,一边低声闲聊只有他们了解的当地的事,等到了下一个转车站或小站就得下车了。
三天来,上上下下的乘车旅客无意中透露出了一些消息。日瓦戈得出了结论:北方白军占了上风,已经占领尤里亚京,或正准备攻打尤里亚京。如果他没听错,那个白军司令名叫加利乌林,是他在梅柳泽耶夫军医院养病时很熟悉的病友。看来不像是个同名者。
这些消息,日瓦戈一字也未向家里人吐露,怕他们白白担惊受怕,因为这终究还只是谣传而已。
二十一
还不到半夜,日瓦戈突然醒来,感到身心充满朦胧的幸福感。列车正停在一个车站上。车站笼罩在白夜的透明雾霭中。这白夜的朦胧,给人一种既雄伟又纤巧的感觉。这说明此处是开阔空旷的地带,又说明错车站地处高冈,可以无阻拦地鸟瞰一切。
月台上,一个个人影压低了嗓门,放轻脚步从货车旁走过。这也使日瓦戈由衷地感动。他觉得人们走路如此小心,是出于对列车上入睡乘客的照顾和尊重。这只有在战前才可能如此,那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日瓦戈医生猜错了。其实这时车站上正人声鼎沸,到处鞋声笃笃,和别的车站上一样。原来不远处有个瀑布,是它送来了清新和自由的气息,大大扩展了白夜的范围。是它赐给睡梦中的日瓦戈一种幸福感。
瀑布永无休止的奔流,压倒了错车站上的喧闹,以至造成了一切安静的错觉。
日瓦戈并不知道附近有瀑布,他呼吸着湿润的清新空气,又酣然入睡了。
货车底铺上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问道:
“怎么样,你的那帮人老实了吧?还敢翘尾巴吗?”
“你说的是店铺小老板吧?”
“嗯,那些粮店老板。”
“把他们制服了。听话着呢。只要拿其中一个开刀,来个杀一儆百,别人就全都老实了。让他们都缴了税。”
“一个乡缴了多少?”
“四万。”
“瞎说!”
“我干吗瞎说呀?”
“四万,见鬼!”
“四万俄担粮食。”
“真有你们的,了不起,了不起!”
“四万俄担细面粉。”
“其实呢,也没啥了不起。这一带地多好!是出商品粮的地区。这里顺着雷尼瓦河往上就是尤里亚京,村村都丰衣足食,到处是粮食集散站。那舍尔斯托比托夫兄弟,佩列卡契科夫和他几个儿子,全都是做粮食批发买卖的。”
“轻些。别把人家吵醒。”
“算了,不说了。”
说话的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人说:
“躺下睡会儿,怎么样?好像车就要开了。”
这时错车站的另一条轨道上,一列老式特别快车从后面急驶而来,隆隆的车声转眼间就响得震耳欲聋,连瀑布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它从列车旁飞驰而过,汽笛嘶鸣、车轮轰隆,最后尾灯闪了几下,便在前方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