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旅途(第6/18页)
合作主义分子科斯托耶德·阿穆尔斯基不论在沙皇政府或现在政府的监狱里,看守们都挺敬重他,犯人们与他相处得很不错。他认为瓦夏的事,实在情理难容,几次三番去劝说押送队队长。队长也认为这确是骇人听闻的误会,但是放他走的手续太麻烦,半道上没法解决,只能到目的地后再说。
瓦夏五官端正,眉目俊秀,就像画里的宫廷侍卫和上帝的安琪儿,纯洁无瑕,天真可爱。常喜欢席地坐在大人的身旁,双手抱膝,仰头叫他们说话或讲故事。你从他脸部表情的变化:时而热泪盈眶,时而笑得前仰后合,就可以猜到他们在讲什么。谈话的内容在这敏感的孩子脸上反映得就像镜子一般清楚。
十二
日瓦戈家的铺席里来了个客人——合作主义分子科斯托耶德,他吃着兔肉,啧啧有声地嘬着兔子前腿。他怕吹了穿堂风着凉,想找个没风的地方,他说:“风真大,是从哪儿钻进来的?”最后,他找了个风吹不着的地方坐下来,说:“现在好了。”他啃完前腿,舔了舔手指头,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手,谢过主人又说道:
“你们这里的风是从窗子钻进来的,一定要把它糊住。好了,现在咱们再来讨论问题吧。医生,您说得不对,油炸兔肉确实是上好的食物。但是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农村日子好过,这至少应该说是欠考虑,请原谅,这种匆忙的结论是危险的。”
“啊,先等一等,”日瓦戈不同意他的说法,“请看看这里的车站。树木没遭砍伐,栅栏也完好无损,还有这里的集市!这些农妇!您想想,这是多大的幸福!有的地方还生机勃勃!还有人春风满面,并非所有的人都在痛苦呻吟。就凭这一点,一切都可以原谅了。”
“真要这样就好了。然而,这只是假象。您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您离开铁路线往外走上一百里,就会看到处处都是农民起义。您一定会问,起义反对谁?既反对白军,也反对红军——反对任何执政者。您会说,啊哈,农民向来敌视任何政权,其实农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请原谅,您先别得意。农民对这一点比我们清楚得多,但是他需要的东西和我们截然不同。
“革命使农民从沉睡中苏醒,他满以为世世代代的宿愿即将实现:不再依靠任何人,以自己的劳动过自由自在的庄园式的生活,独立自主,对任何人都不负有义务。然而,他们从旧政府的桎梏下解放出来,又落入了新的革命极权政权更沉重的压迫下。现在农村惶惶不安,也无法安宁。可您却说农村日子好过。老兄,您一无所知,据我看,您也并不想了解。”
“您说的对,我确实不想了解。您说得不错。啊,得了吧!我何苦要了解这么多,又何苦为此争论呢?时代无视我的意见,并把它的意志强加给我。我当然也可以置现实于不顾。您说,我说的情况与现实不符。然而,现在在俄罗斯是否存在现实呢?我认为现实被人们吓破了胆,躲了起来。我愿意相信农村在革命中取得胜利,繁荣昌盛,如果连这一点都错了,那我该怎么办呢?何处寄托我的精神,又听信谁的话呢?可我需要生活,我是个有家室的人。”
日瓦戈挥了一下手不再说了,挪到铺板旁边,让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继续和科斯托耶德去争论。他从上铺俯视着下面。
下边普里图利耶夫、沃罗纽克、季娅古诺娃和瓦夏正在一起聊天。由于列车离普里图利耶夫的故乡越来越近,他就讲起了如果坐车回老家,应该在哪一站下车,下车后又怎么走,是步行还是骑马。瓦夏听他提到熟悉的大小村名,兴奋得两眼放光,在地上直蹦,嘴里高兴地重复着这里大大小小的村名,这些村子对他来说仿佛是神奇的童话。
“您在旱渡口下车吗?”他兴奋得气喘吁吁地问了几次,“那当然!我们村的会车站!我们在那儿下车!然后,您大概走布伊村吧?”
“然后穿过布伊村。”
“我不是说了吗?要走布伊村,布伊村。我可熟悉啦!那是我们村的拐口。从那儿一直往右就到我家的鹬鸟村,叔叔,要上你们那里,大概要向左走,过河向前走吧?您听说过一条叫佩尔加的河吗?您哪能不知道我们这条河!要是去我们村,就要沿着河一直走。我们老家鹬鸟村就在这条河岸旁,在河上游!就在陡岸上!河岸可陡啦!我们管它叫单面山。站在顶上,吓得你不敢往下看,太险啦,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我说的是真的。有人在那儿采石头做磨盘。在鹬鸟村有我的妈妈,还有两个妹妹。阿廖卡和阿丽什卡。季娅古诺娃阿姨,我妈就像您,皮肤挺白,挺年轻。沃罗纽克叔叔!沃罗纽克叔叔!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求求你……沃罗纽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