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第6/9页)

“据你看,私自造酒卖酒的那些卫生员会怎么处置?”

“依我看要判他们死刑而后赦免,缓期执行。”

“咱们扯远了。现在商量正事吧。要改造医院。这是我首先想要研究的。”

“好吧!但我应该说,我对您预防精神病的建议,一点不觉得奇怪。我也是这种看法。如今出现而且广为流行的最典型的一些精神疾病,它们带有一定的时代特征,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产物。我们游击队里有个沙皇军队的士兵,非常有觉悟,具有天生的阶级本能,叫潘菲尔·帕雷赫。他就因为这个精神失了常,担心自己的亲人;万一他被打死,家人落到白军手里要受他的牵连。这是十分复杂的心理。他的家人好像在难民马车上,正追赶咱们的队伍。我语言不太通,不能问个明白。你向安格利亚尔或者卡缅诺德沃尔斯基打听一下,应该给他检查检查。”

“我对帕雷赫是非常了解的,我还能不知道他?有段时间我们在部队的会议上碰过面。黝黑的面庞,一脸凶相,额头很低。我不明白您发现了他什么长处。他总是主张极端的措施,严惩,处死!我对他一直很反感。好吧,我给他看看。”

这是一个明朗的晴天。像整个前一星期一样,干爽无风。

大军营里一片喧响,仿佛是远处海涛隐隐约约的潮声。不时可以听见在林中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人们的话语声、抡斧、打铁、马嘶、狗叫、鸡鸣。一群群人,脸膛黧黑,牙齿洁白,笑呵呵地在林子里来来去去。有的向医生打招呼,点头致意;不认识他的人不打招呼就擦身而过。

尽管游击队员们不等到乘马车跟踪而来的游击队家属,不同意离开狐湾,现在马车距营地已只剩几站路,树林里也已准备很快拆掉营房,向东转移。人们在修理东西,擦洗物品,钉木箱,清点马车,还要检查大车是否有毛病。

林子中央有一块踩实了的空地,像古墓或古城的遗迹,当地人称它是大丘。这是一般召集部队大会的地方。今天又要在这儿开全体会议,准备宣布重要的事情。

树林里还有不少没有变黄的绿叶。林子深处几乎是一片新鲜的青绿。下午低沉的太阳,从林子背后射进日光。树叶浴着阳光,仿佛叶子是透明的玻璃瓶碎片,向外发出绿色的火焰。

联络官卡缅诺德沃尔斯基在自己档案室旁边的露天空地上,把他从卡贝尔团部抄获的作废的材料,以及游击队自己的一大堆报表,堆起来点火销毁。火堆恰好迎着太阳光。阳光像穿透绿林一般穿透了火焰。火苗因此看不清楚,只是从荡漾跳动的云母般的热气流,能判断出来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林中四处点缀着各种成熟的野浆果,有倒挂着的鲜艳的碎米荠,有砖头般棕褐色的松软的接骨木,红白相间的一串串绣球花果。像火苗和树叶一样透明的花斑蜻蜓,扇动嗡嗡作响玻璃般的双翼,在空中缓慢地飞舞。

日瓦戈从小就爱看晚霞映照的森林。那时他觉得自己也仿佛被霞光照透了。似乎有一股鲜活的精神涌进心胸,传遍全身,然后在后肩生出一对翅膀来。每个人少年时代都会形成某种先入为主的幻象,它终生难忘,好像成了他自己的内在面貌、自己的形象。正是这个少年时的第一幻象,如今在他心里鲜明强烈地复苏了过来;周围的大自然、树林、晚霞和放目所及的一切,全融合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女孩形象。“拉拉啊!”他闭上眼睛轻轻唤了一声,也许只是在脑海里询问了一下整个自己的一生、整个世界、整个浮现在眼前、沐浴在霞光中的天地。

然而眼前的现实的事件仍在继续。俄国发生了十月革命,他被困在游击队里。想着想着,他不觉走到了卡缅诺德沃尔斯基的火堆旁边。

“在销毁文件?还没烧完呀?”

“早着呢。”

日瓦戈医生用皮靴头踢了一下,弄散了一摞东西,这是白军司令部往来的电报。他脑子里模糊地猜想,在这里一定会找到谢廖沙·兰采维奇的名字,可却没发现。原来这是去年密码电话的汇集,没什么意思,而且简略得不知所云,诸如:“奥姆斯克致第一复制件奥姆斯克地图四十俄里叶尼赛未到。”他用脚踢开另一堆材料,散了一地过去游击队会议的记录。最上面一张纸上写着:“十分紧急。放假问题。改造监察委员会成员。日常工作。由于伊格纳特村女教师的起诉缺乏证据,部队委员会认为……”

这时卡缅诺德沃尔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了日瓦戈医生说:

“万一撤离营地,这是你们卫生队的时刻表。队员家属的马车离这不远了。营里的分歧今天可以得到解决。这一两天我们就可能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