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第9/9页)
在日瓦戈看来,这个神情阴郁、不大合群的大力士,由于心地空虚,思想单调贫乏,引不起他的兴趣。这人似乎发育不大正常。
“咱们进帐篷谈吧。”帕雷赫请他进去。
“不必了。再说我也钻不进去。在外面谈好些。”
“好,就随你的便。也的确像个小洞,坐到树枝上聊聊吧。”
他们坐到白桦树干上,树干还不时滑滚弹动。
“俗话说,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可我的事讲起来也不容易。三年也说不完,不知从哪开头。
“这么说吧。原先我和老婆一起过活。两个人都年轻。她管家务。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一直当农民种地。后来有了孩子。后来征了兵。被赶到前方侧翼去打仗。战争嘛就是战争,我对你还有啥好讲的?你亲眼看到了战争,医生同志。完了就是革命。我开了窍,一个士兵打开了眼界。问题不在德国人,不在德国佬,问题在自己人。我们是世界革命的战士,刺刀往地上一戳,离开战场回家去,去打资产阶级!全是这类的事儿。这些你自己都知道,军医同志。往下是国内战争。我进了游击队。这有许多事我漏过不讲了,要不好久也说不完。现在呢,眼前也好,往后也好,我现在是怎么看的呢?高尔察克这个坏蛋,从俄国前线撤下来第一和第二斯塔夫罗波尔斯基兵团,还有奥伦堡哥萨克骑兵团。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不懂呀?我又不是没在军队里干过。咱们的事不妙呀,军医同志,咱们要完蛋。他这个狗娘养的,想干什么?想把咱们包围起来。
“现在是老婆、孩子和我在一起。要是他如今得了逞,他们哪里逃得脱呀?难道他能懂得他们没有罪过,他们什么也没参加吗?他绝不会这么看。他会因为我,把我妻子五花大绑,上刑审问,为了我的事要折磨我的妻子、孩子,抽筋剥皮。你想想现在还睡得着,吃得下吗?别看我像铁人似的,真会发疯的。”
“你真是怪人,帕雷赫。我不能理解你。多年没见家眷你也过来了,他们音信全无,你也没有伤心。眼下今天明天就能相会了,你不高高兴兴的,却给他们唱挽歌。”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差别大了。白匪强盗要吃掉我们。倒不是为我担心。我的命运是进棺材,看来我是罪有应得。可我不能把自己的亲人们也带到那去。他们要落到豺狼手里,要把他们的血一口口喝光。”
“所以你才说逃跑逃跑的?人家说你老梦见逃跑的人。”
“唉,那个算了,不说它吧,医生。我没有全对你讲。我还没有说出主要的呢。好吧,你听我说出难受的真话来吧。你别责怪我,我全对你坦白。
“我把许多像你这样的人,都给报销了,我手上染了许多老爷、军官的血,还有别的。数目人名都不记得,反正人血像水一样地流。有个小伙子总在我脑子里转悠,我打死了个青年,怎么也忘不了。我为什么把个孩子打死呢?他逗得我发笑,笑得喘不上气来。我这么一笑,就给了他一枪,简直是犯混。毫无理由!
“那是二月革命的时候,还是克伦斯基掌权时期。我们举行暴动。那是在铁路上。他们给我们派来一个青年人、鼓动员,要讲话号召我们进攻,让我们战斗到最后胜利。这样就来了一个士官生作鼓动。是个瘦弱的孩子,手里拿着‘战斗到最后胜利’的标语。他举着标语跳到消防水桶上面,消防水桶那时摆在车站上。他一跃上去,想站得高些号召人们参加战斗,突然脚下木盖翻了个儿,他掉到了水里。嘿,可笑死了人!我笑得前仰后合,心想非笑死不可,多滑稽呀!这时我手里端着一支枪。我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好像他搔了我胳肢窝。笑着笑着我端起枪,砰的一声就把他撂倒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放了枪,好像有谁推了我的手似的。
“所以呀,我就老梦见人们在逃跑。一到夜里就看见车站。那时觉得可笑,现在觉得难过。”
“是在梅柳泽耶夫市,比柳奇车站上吗?”
“忘了。”
“是和济布申诺居民一道暴动吗?”
“忘了。”
“是哪个战线?在哪个战线上?是西部战线吗?”
“好像是西部。都可能是。我不记得了。”
◎朱庇特是罗马神话中的神祇,亦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掌管天界众神,这里是戏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