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乡下人(第2/8页)

她碰到过很多渣滓。在弗里曼家之前,她每年都要换一家佃户。那些农民的妻子不是能够长久相处的类型。霍普威尔太太很久以前便和丈夫离婚了,需要有人能和她一起漫步田间;乔伊不得不陪着溜达时,常常说出难听的话,脸色也很阴沉,霍普威尔太太便说:“如果你不情不愿的,我根本不要你来。”女孩直直地站着,绷紧肩膀,脖子稍稍向前伸着,嘴里说道:“如果你需要我,我就在这儿——我就是这副样子。”

霍普威尔太太因为乔伊的腿而原谅了她的态度(乔伊十岁出去打猎时出了意外,被打断了一条腿)。霍普威尔太太很难意识到她的孩子已经三十二岁了,二十多年来她都只有一条腿。她还是把乔伊当成孩子,否则一想到这个可怜的大块头女孩三十岁了还没跳过舞,也不曾拥有过平常的好时光,她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名字真的叫乔伊,但是她年满二十一岁离家以后,便正式改了名。霍普威尔太太确定她反复思虑过,直到她找到了一个在任何语言里都最难听的名字。然后她便把乔伊这个美丽的名字改了,直到改完才告诉自己的母亲。她登记在册的名字是哈尔加。

霍普威尔太太一想起哈尔加这个名字,便想起战船宽阔粗糙的船身。她才不用这个名字。她继续叫她乔伊,女孩也会应答,但纯粹是机械的敷衍。

哈尔加学会了容忍弗里曼太太,因为她不用再陪母亲散步了。甚至连格林尼斯和卡拉梅都很有用,她们分散了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注意力。起初她觉得自己受不了弗里曼太太,因为发现对她粗鲁根本没用。弗里曼太太会莫名其妙记仇,会闷闷不乐很多天,但是搞不清楚她到底在发什么愁;直接的攻击、放肆的嘲弄、公然的当面让她难堪——她都无动于衷。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开始喊她哈尔加。

她不会当着霍普威尔太太的面这么叫,因为霍普威尔太太会发火,但是当她和女孩碰巧一起走出屋子时,她说完什么都会在最后加上哈尔加这个名字,大块头戴眼镜的乔伊——哈尔加涨红了脸,非常生气,像是自己的隐私被揭穿。她觉得名字是私事。她起初想到它纯粹是因为难听的发音,但是这个名字太适合她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想到这个名字就想起丑陋的伏尔甘汗流浃背地待在火炉里,女神一经召唤就得来看他。她觉得起了这个名字是她最大的创举。她的一个得意之处是她的母亲没能把灰尘变成欢乐[1],而得意的是她自己把它变成了哈尔加。然而弗里曼太太饶有兴趣地使用这个名字却惹恼了她。仿佛弗里曼太太尖利的小眼睛看穿了她的脸,直达她内心秘密的部分。在她身上不知道是什么迷住了弗里曼太太,后来有一天哈尔加意识到是她的假腿。弗里曼太太对神秘的传染病、隐疾、儿童侵犯这类事情有着特殊的癖好。至于疾病,她对久治不愈者无法治疗的更感兴趣。哈尔加听到霍普威尔太太向弗里曼太太描绘那次打猎意外的细节,她的腿是怎么样被整个炸飞的,以及她是如何保持着清醒。弗里曼太太任何时候都听得津津有味,当作是一小时前刚刚发生的。

早晨哈尔加重重走进厨房(她走路时可以不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但是她偏要这样——霍普威尔太太确定——因为这样听上去很难听),一言不发地瞥了她们一眼。霍普威尔太太会穿一件红色的睡衣,头发用破布条扎起来。她坐在桌边吃早饭,弗里曼太太则站在那儿,胳膊肘向外撑在冰箱上,低头看着餐桌。哈尔加总是在炉子上煮鸡蛋,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霍普威尔太太会朝她看看——像是看弗里曼太太时又顺便瞥她一眼——心想如果她能振作一点,便不会那么难看了。她的脸挺好看的,只需要表情愉快些。霍普威尔太太说乐观的人即便不美,看起来也是美的。

她每次这样看着乔伊,都忍不住想,如果这孩子没有读博士就好了。学位没有带来任何好处,但既然她拿到了学位,就没理由再回学校。霍普威尔太太觉得女孩去学校玩玩挺好的,但是乔伊已经“读穿了”。不管怎样,她身体不好,不能再去读书。医生告诉霍普威尔太太,就算精心照顾,乔伊也只能活到四十五岁。她的心脏不好。乔伊曾经清楚地说过,要不是因为这种情况,她早就离开这些红红的山丘和善良的乡下人远远的了。她会在一个大学里给大家上课,他们能听懂她的话。霍普威尔太太能生动地想象出这幅画面,乔伊像个稻草人似的给一群和她一样的人讲课。她在这儿整天穿着一条穿了六年的裙子,一件黄色的汗衫,上面印着个褪色的骑马牛仔图案。她觉得这很有趣;而霍普威尔太太则觉得很蠢,直接说明她还是个孩子。乔伊很聪明,但是没脑子。在霍普威尔太太看来,乔伊一年年地愈发和常人不同,愈发像她自己——傲慢、粗鲁,斜眼睨视。她还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对自己的母亲说——毫无征兆和理由,吃饭吃了一半突然站起来,脸憋得青紫,嘴里塞着食物——“女人啊!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你有没有反省过自己,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主啊!”她嚷嚷着坐下,盯着自己的盘子,“马勒伯朗士说得对:我们不是自己的光。我们不是自己的光!”霍普威尔太太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不过是说了一句“微笑不会伤害任何人”,希望乔伊可以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