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第6/7页)
“一个七十岁的男人,把一个小孩带进树林里抚养长大!假设他死的时候你只有四岁怎么办?你能把麦芽背去蒸馏养活你自己吗?我从没听说过四岁的小孩会用蒸馏器的。
“我从没有听说过,”他继续说,“你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养大你不过是为了到时候能够埋葬他,现在他死了,没他什么事了,但是你却得把这个二百磅的家伙埋进土里。他要是知道你喝了一滴酒,一定会气得像只发烫的煤炉。”他补充说,“他可能会说酒精对你身体不好,其实是担心你喝太多就没力气埋他了。他说他把你带出来,遵循道义把你抚养成人,什么是道义:就是等他死了你得有力气埋他,这样他就能在自己被埋的地方竖一个十字架。”
“哦。”男孩从罐子里喝了一大口,陌生人用更轻柔的口吻说,“喝一点没关系。适度饮酒没事。”
一条滚烫的手臂滑进塔沃特的喉咙,仿佛魔鬼已经准备好要进入他的身体,触摸他的灵魂。他眯眼看着狂躁的太阳偷偷爬上树梢边缘。
“放轻松。”他的朋友说,“你还记得有一次见到那些黑鬼赞美诗歌手吗,都喝醉了,围着那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唱歌跳舞?上帝啊,要不是他们喝了酒,便不会因为得到救赎而那么高兴。换做我是你,我不会把救赎那么当回事。”他说,“有些人就是太当真。”
塔沃特慢慢地喝。他之前只喝过一次酒,被舅伯用木板揍了一顿,说酒精会把小孩的肚肠融化;又说谎,因为他的肚肠并没有融化。
“你应该很清楚,”他友好的朋友说,“你的人生都被老头算计了。在过去的十年里你本可以成为一个时髦的城里人。结果你却被剥夺了一切陪伴,和他一起,住在这片荒蛮的空地中间,一幢两层楼的破房子里,从七岁起就跟在骡子和犁后面。你怎么知道他教给你的东西是符合事实的?他教给你的算术方法可能已经没人使用了呢?你怎么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四加四等于八?可能其他人已经不用这个算术系统了。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亚当,或者当上帝救赎你的时候会缓解你的处境?你怎么知道上帝真的会这样做?都是从老头嘴里说出来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疯了。至于审判日,”陌生人说,“每天都是审判日。
“难道你的年纪还不足以自己去了解这一点吗?你正在做的每件事,做过的每件事,是对是错,难道不是已经呈现在你眼前了吗?甚至在日落之前便已定夺。你得逞过吗?不,你没有,你想都没有想过。”他说,“既然你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就干脆喝光吧。一旦逾越了自我克制,便也就逾越了,你感觉到的晕眩从大脑顶部开始,”他说,“那是上帝之手给予你的祝福。他解放了你。老头是你门口的绊脚石,上帝把它滚走了。当然,没有滚得太远。你得靠自己完成,但是上帝已经做了大部分。赞美他吧。”
塔沃特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他瞌睡了一会儿,脑袋歪在一边,张着嘴,罐子打翻在他的膝盖上,酒慢慢从他外套一侧淌下来。最后,只有瓶颈处还挂着一滴酒,流淌、聚拢、滴落、无声地、缓慢地折射出太阳的光泽。光亮被云朵遮蔽,直到所有的阴影都映射进来,就连天空都褪色了。他向前扭了一下醒来,眼睛忽而聚焦忽而失焦,看到面前有一张烧坏的抹布似的脸。
布福德说,“你这样不对。不应该这样对待老头。死人只有被埋了才能安息。”他蹲坐在脚跟上,一只手握着塔沃特的胳膊。“我去门里张望了一下,看到他坐在桌子旁,甚至都没躺在一块凉爽的木板上。如果你想放他过夜的话,得把他拖出来,在他胸口撒点盐。”
男孩把眼睑挤在一起视线才不再摇晃,片刻后他认出了那双红色的水泡眼。“他应该躺在体面的坟墓里,”布福德说,“他一生虔诚,笃信上帝的苦难。”
“黑鬼,”孩子用陌生而肿胀的舌头说,“松开你的手。”
布福德抬起手来。“他需要安息。”他说。
“等我处理完了他的事情,他就安息了。”塔沃特含糊地说,“走开,不要管我。”
“没人要打扰你。”布福德站起来。他等了一会儿,俯身看着这个在河堤上躺得四仰八叉的醉鬼。男孩的头向后歪在一根从黏土墙上伸出来的树根上。他的嘴巴张着,帽子前面翘起,直直切过他的额头,正好卡在他半张的眼睛上。他的颧骨凸出,又细又窄,像十字架的横臂,面颊的凹陷老气横秋,仿佛这孩子皮肤底下的骨骼和世界一样苍老。“没人要打扰你,”黑人咕哝着,穿过一墙忍冬,没有回头看,“那是你自己的事。”
塔沃特再次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