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三(第3/6页)

老韩指着她:

“布袋就是她捡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韩:

“走。”

老韩一愣:

“哪里去?”

老曹:

“去集上,咱先买只鸡,杀了盟誓,再给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为一只布袋,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和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事后老韩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一只布袋,我丢了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朋友。”

一个指的是老丁,一个指的是老曹了。襄垣县离沁源县有一百多里,从此逢年过节,老曹翻山越岭,到老韩家串亲戚。一年三次,端午节一次,八月十五一次,过年一次。老韩以为老曹串个一两年就完了,没想到老曹年年来。老韩见老曹认了真,也到襄垣县看老曹。这一走动起来,连着走动了十几年。老曹认识老韩的时候四十多岁,十几年过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这年夏天,牛家庄新起了一座关帝庙。关帝开光那天,牛家庄请了戏班子唱戏。戏班子请的是武乡县的汤家班,唱上党梆子;准备从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连唱三天。牛家庄有个张罗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岁了,在村里张罗了一辈子事;村里大小事务,全由他出头。村里建关帝庙,就是他起的意。与周遭别的村子比,牛家庄是个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爷爷辈,逃荒到这里,在这河滩上落了脚,渐渐又来了些杂姓;周围别的村子都是老村,说起事来,能说到几百年前;牛家庄在这一点上,就矮人一头。别的村子都有庙,牛家庄没有。牛老道七十多了,临死之前,想办一件大事,就是张罗一座关帝庙。他又拉上一个晋发荣,也七十多了,历来张罗事,是牛老道的辅助;两个老汉手拉手,挨家挨户游说,让大家出钱建庙。建座庙不是建座鸡窝,别人张罗未必能张罗成,但牛老道张罗了一辈子事,各家各户,都有事请他张罗过,见他出头,大家都呼应,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关帝庙建成之后,就等着迎关帝入位。看到关帝庙建得有模有样,牛老道满心喜欢,又起了雄心:

“干脆,关帝开光那天,再唱三天戏。不为关帝,也让牛家庄出出名。”

又与晋发荣一起,着两个笆斗,挨家挨户敛唱戏钱。但大家出了一轮关帝庙钱,再出唱戏钱,兴致就没有上回那么高。牛老道也变通了一下,唱戏上头,出钱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粮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戏台用,粮食可以磨成面,供戏班子开伙。待东西敛上来,钱敛上来,单说敛起的碎钱,换成整钱,有二百六十五块。牛老道与晋发荣一起,背起褡裢,又去武乡县请戏班子。戏班子的班主叫老汤。老汤本是榆乡县人,不是上党人;但他出了榆乡县,便把自己说成上党人,只是在武乡县起了个戏班子,显得他的上党梆子传承正宗。人问:

“老汤,你哪里人?”

老汤:

“上党。”

牛老道常说事,有时说的是村里的事,有时说的是外边的事,过去与戏班子班主老汤也认识。见到老汤,牛老道将沁源县牛家庄建关帝庙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与老汤说了,订下唱戏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后将二百六十五块戏份钱,递向老汤。老汤的戏班子,唱一天戏一百块;连唱三天,应是三百块。牛老道:

“老汤,对不住,少三十五。”

老汤看着钱,有些不高兴:

“少个块儿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说不过去。”

牛老道:

“村小,没经过大阵仗,显得穷气。”

又说:

“看在俺俩老汉七十多的份儿上,又跑了百十里路,你给舍个脸。”

见老汤仍皱眉,牛老道站起身: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脱给你得了。”

老汤摇头:

“老人家,话不是这么说。”

但也收起钱来。牛老道见他应承下来,又追了一句:

“老汤,咱丑话说到头里,别因为钱少,就出假力。戏该垫场还垫场。”

老汤:

“唱戏上头,老人家倒放心,不为你牛家庄,为俺自个儿,汤家班也不会砸自己的牌子。”

又说:

“钱少了,吃上,就别再亏着大家。一口一口唱戏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让你顿顿见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庄就开始热闹。关帝庙前,搭起了戏台子,糊起了彩棚,挂起了马灯。许多卖果物、杂货和零食的小贩,前三天就在牛家庄摆上了摊子。老韩见村里唱戏,便给襄垣县温家庄的朋友老曹捎了个口信,让他六月初五动身,六月初六那天,务必赶到沁源县牛家庄,第二天一起听上党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后,却有些犹豫。老曹喜静,不爱热闹,也不爱听戏,加上岁数大了,本不愿去;就是去,也想带着老婆女儿一块儿去,路上做个伴。但她们皆嫌路远,不去。女儿改心还说,上回老韩五十大寿,她随爹去过一次沁源县;回来之后,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爱听戏,也爱唱戏,拗不过这情谊,六月初五一早,只好只身一人,动身去沁源县。待得出门,在街上碰到“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小温三十多岁。小温他爹,就是过去的东家老温。老温八年前死了。老温在时,大家管他叫东家;换了小温,小温不喜“东家”的称呼,让大家从“温记醋坊”论,管他叫“经理”。小温当经理之后,说话办事,跟东家老温不一样;东家老温做事老派,小温做事图个新鲜。沁源县头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就是小温买的。胶皮轱辘大车在路上跑起来,风驰电掣,大家都看;这车又是气闸,一踩刹车,“嚓”地一声站住,纹丝不动。老曹刚赶这车,自个儿先有些发憷;因老曹是长辈,小温倒管他喊“叔”;小温坐在车上老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