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诊纪事(第3/5页)
“你们家里好像见不到什么男人。”科罗廖夫说。
“没一个男人。彼得·尼卡诺雷奇一年半前去世后,剩下只有我们几个女人了。只有我们三个人。夏天我们住在这里,冬天就去莫斯科的波梁卡。我在他们家已待了十一个年头了,已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饭桌上陆续端上鲟鱼、鸡肉饼、糖煮水果,酒全是法国的名酒。
“大夫,您不必拘束,”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她吃着,不时用拳头抹着嘴巴。显然,此处的生活让她称心如意:“请随意吃吧。”
饭后大夫被领到一个房间,房里已为他铺设好了床。但他还不想睡。房间里很闷热,散发着油漆味。他穿上大衣,出了房间。
院子里很凉爽。已是破晓时分,潮湿的空气中,那五座厂房、高高的烟囱、板棚和货栈的轮廓清晰可见。由于是假日,工厂没开工,窗内不见灯光,只有一座厂房透出炉火,映得两扇窗子红彤彤的,一根烟囱冒着烟,偶尔有火光跑出来。院子外,远处有阵阵蛙声,夜莺在低吟浅唱。
他眼看着厂房和睡着工人的板棚,这些不由再次勾起平日里见到工厂时引发出来的那些想法。即使这里有戏剧演出,有幻灯,有厂医,有种种改良措施,但今天他从车站来此途中所遇到的工人在外表上与他过去、童年时所见到的工人,并无丝毫区别——那时的工厂还没有什么戏剧演出和改良措施。他,一名医生,能正确诊断出种种病因不名、难以治愈的慢性病,在他的眼中,工厂也是一种来历不明、无法排除的费解之物,他觉得工厂生活的任何改善虽算不得多此一举,但也绝不能看作是治疗不治之症的良药。
“这里当然也令人费解……”他看着那红彤彤的窗子,想道,“一千五百到两千个工人在这里干活,得不到休息,环境恶劣,制造出劣质的印花布,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只能偶尔在小酒馆里摆脱一时的噩梦,得以片刻的清醒。另有一百来号人监督工人干活,这一百来号人的全部精力全用在记录罚款、谩骂、制造不公上。只有两三个叫作厂主的人,虽不干活,也看不起那些劣质的印花布——他们却享用利润。但那是什么样的利润,他们怎么享用呢?利亚利科娃和她的女儿很不幸,看着叫人可怜,生活得心满意足的只有那个戴着夹鼻眼镜、上了年纪、傻乎乎的老处女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一人。莫非这五座厂房不停地生产,制造出劣质印花布销往东方市场,只为了让赫利斯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吃上鲟鱼,喝上红葡萄酒?”
突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就是晚饭前他听到的那声音。在一座厂房附近,有人在敲金属板,敲得很有节奏,所以敲出来的声音短促、刺耳、沉闷,听来像是“偈儿……偈儿……偈儿……”的。停了半分钟后,另一座厂房也响起声响,也是断断续续,刺耳,更低沉——类似“得儿……得儿……得儿……”声,敲了十一次。原来是守夜人在报时,表明现在是十一时了。
他又听见第三座厂房附近响起的声响:“扎克……扎克……扎克……”接着其他的厂房和板棚子及门外先后都响起了声响。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这些声响好像是由瞪着红眼睛的怪物发出来的,是统治着这个地方、统治着厂主和工人的鬼怪亲口发出来的,同时欺骗着厂主和工人双方。
科罗廖夫出了大门,来到田野。
“谁在那儿走动?”厂门口有人粗鲁地喝问。
“就像待在牢房里……”他心想,但没有回答。
这里听到蛙声和夜莺的歌唱声,能感到五月之夜的气息。从火车站传来火车的隆隆声,什么地方瞌睡中的公鸡啼叫起来,但打破不了夜的宁静。大地在沉睡中。离工厂不远处的田野上,立着一座房架子,里面堆着一些建筑材料。科罗廖夫在木板上坐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在这地方,只有家庭女教师一人如鱼得水,工厂是为满足她而开的。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她充其量不过充当了傀儡的角色。这里大行其道的只有魔鬼。”
他想到了魔鬼,但并不相信魔鬼的存在。他回过头来打量了一眼厂房那闪着亮光的窗子,只觉得那是魔鬼瞪着红彤彤的眼睛在盯着他看。魔鬼,那是建立强者和弱者关系、制造那个已无法纠正的错误的莫名的力量。强者有碍于弱者生活,这是自然规律,这道理唯有报纸杂志上的文章和教科书才说得明白,容易为人所接受。日常生活却是如此复杂混乱,人的关系错综复杂,琐碎繁复,这时候这规律不再成其为规律,而是一种荒谬的逻辑,强者和弱者都沦落成其相互关系的牺牲品,不由自主地受某种有倾向性的力量支配——这种力量来历不明,站在生活之外,与人类并不相干。科罗廖夫坐在木板上,就这样浮想联翩,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种状态,恍惚中这股来历不明的神秘力量似乎近在面前,打量着他。此时,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时间迅速在流逝。附近见不到一个人影,仿佛万物全死去了,在黎明灰色背景上的五座厂房和烟囱具有一种特别的外观,跟白天见到的不一样。人们彻底忘了,那里面还有蒸汽机、电、电话,而想到的是水上住宅、石器时代,感到的是存在着的粗暴的、无意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