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广场(第3/4页)

事实上,这个绞刑架是刑罚机器的一部分。两三代过去了,它现在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是历史和传统了。可是在过去,它被认为是一种教育好市民的有效的工具,正如法国大革命时期恐怖的革命法庭成员使用的断头台一样。简而言之,它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方耸立着那个惩罚工具的框架,用于将人的脖子紧紧勒住,然后将人高高举起,供公众观看。耻辱的观念已体现在这个铁与木的机械装置中了。在我看来,我们共同的天性是伤害不得的——不论这个人有什么过失——再也没有比禁止罪犯因羞愧而掩面这样的伤害更令人发指的了。然而,这正是现在这一处罚的实质。但是,赫丝特·普林的情况,正如其他常见的情况一样,她的判决要求她必须在平台上站一些时辰,但不必忍受勒紧脖子、夹住脑袋的绞刑之苦。绞刑是这台丑陋的机器的最凶暴的特征。她很清楚自己所担任的角色,便登上一段木台阶,站在高出街道一肩的地方示众。

倘若在这些清教徒的人群中有一个罗马天主教徒的话,他会从这位美艳的妇人身上——她的服饰和神采是那么独特,她的怀里还抱着婴儿——回想起很多著名画家争着要为其画像的圣母的形象;确实,只有通过对照,才会使他回想起其婴儿必须为世人赎罪的无罪的圣母的神圣形象。在这里,在人类生活最神圣的本性中,存在着一抹最深重的罪恶,它产生了这样的效果:就这位女人的美艳而言,世界只能算是黑暗的;而就她生育的这个婴儿来说,世界则算是堕落的。

这个场面也有点令人肃然起敬。在社会尚未堕落到会对这一场面发笑,而不是发抖的时候,这种场面总是使一个同胞被笼罩在罪过和羞耻的悲惨气氛中。目睹赫丝特·普林蒙受耻辱的目击者们,尚未摆脱他们的单纯无知。如果她被判死刑,他们也会十分严厉地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而不会对这种酷刑抱怨一句。但是,他们不像另一个社会阶层那样残酷。那个阶层只会在眼下的示众中找到一个打趣的材料。即便有人想把这件事变成笑柄,想必也会因为有与总督一样高贵的人、总督的几位顾问、一名法官、一名将军以及镇上的牧师们等的庄重出席,而抑制住这种想法。这些人都在会议厅的阳台上坐着或站着,俯视着刑台。当这些人物构成了这一景象的一部分,而不致使他们的官职的威仪和尊严遭到伤害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有把握地推断,法律判定的处罚将具有重要的和有效的意义。因此,整个人群显得忧郁、严肃。有上千只冷酷无情的眼睛盯着她,他们的目光全集中在她的胸脯上。在这么沉重的精神压力下,这个不幸的罪犯尽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努力来支撑自己。她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重负。她所具有的激昂的天性使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志,以面对公众用种种侮辱发泄出的恶毒的中伤。但是,在普通民众的阴郁的气氛中,有着一种更加可怕的特性,使她宁可见到所有这些刻板的面孔都因轻蔑的嬉笑而扭曲,而自己则是嘲笑的对象。倘若人群中暴发出一阵大笑——每个男人、每个女人、每个声音尖锐的小孩各自发出他们的笑声——那么,赫丝持·普林也许会以刻薄和轻蔑的微笑一一予以回敬。然而,在她命该忍受的沉重的刑罚下,她常常觉得自己似乎必须以最高的嗓音尖叫,然后从绞刑架上猛然扑倒在地,否则她马上会发疯。

但是这当中也存在着时间空隙。在这些空隙里,她作为最引人注目的目标的景象,似乎从她眼里消失了,或者,至少像一些不完整的鬼怪形象似的在她眼前模糊地闪烁着。她的脑子,尤其是她的记忆力异常活跃:老是出现其他景象,而不是西部荒野边缘的这座小城的粗陋街道的景象;老是出现其他面孔,而不是从那些尖顶帽檐底下向她怒目而视的面孔。各种最琐碎的、最不重要的回忆,婴儿期与学生时代的各类游戏、争吵,以及她少女时代的家庭生活等,都涌进了她的脑海里,掺杂着她后来的生活中的一些最重要的回忆。这幅画面恰好与另一幅画面一样逼真,仿佛所有的画面都同等重要,或者所有的画面全是一出戏似的。也许,这是她通过显示出这些幻影似的影像,从残酷的负荷和严酷的现实中解脱的一种方法。

即使如此,颈手枷刑台却是一个眺望点。站在那里,赫丝特·普林看见了从她幸福的幼年时期以来,她留下的全部足迹。站在这个不幸的高台上,她又一次见到了她在旧英格兰的故乡以及她的父母的家。那是一座破烂的灰色石头房子,显得很穷酸的样子,可是正门上方还保留着半被涂抹的、作为古老的高贵门第标志的盾形纹章。她看见了父亲的脸、光秃的额头和飘垂在老式的伊丽莎白皱领上的令人敬畏的白胡须;她也看到了母亲的脸,老是带着她记忆中的那副谨慎和满怀慈爱的神情,即便在母亲去世之后,这副神情还常常在赫丝特·普林的生活道路上留下温和的告诫。她见到了她自己焕发着青春之美的面容,在那面她习惯用的微暗的镜子内熠熠生辉。站在那儿,她还看到了一张年老体衰的男人的面孔——苍白,消瘦,学究似的外表,被供他用心研读许多大部头书籍的灯光弄得昏花和迷糊的双眼。然而,那双迷糊的眼睛在观察人类的灵魂时,却具有奇特的、敏锐的洞察力。赫丝特·普林凭借女性的想象力,回忆起这个在书房和隐居处的人物有点畸形,他的左肩比右肩略高了一点。接着,在她记忆的画廊中,浮现在她眼前的,是美洲殖民地城市里错综复杂的狭窄的大道、高大的灰色房子、巨大的教堂和年代久远的古雅的公共建筑物。在这个城市里,一种新生活正在等待着她。这种生活仍然与那位畸形的学究联系在一起。它是一种新生活,可是却好像崩落的墙壁上的一簇青苔一样,靠陈腐的物质过活。最后,清教徒殖民地的粗陋的集市广场,取代了这些变幻无穷的景象,又显现在她的眼前。所有的居民都聚集起来,将他们严厉的目光瞄向她——她站在颈手枷刑台上,手里抱着婴儿,在她的胸襟上是用金线奇妙地绣制而成的红色字母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