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2页)
“您把友好的谈话,叫作‘夸夸其谈’?……也许,您认为我这个女人不值得您信任?因为您看不起我们所有的人。”
“我并不是看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一点您也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假定:我理解您不愿意谈论您的未来活动的心情;不过,您现在心里发生的……”
“发生的!”巴扎罗夫重复说了一下,“好像我是一个什么国家、什么社会似的!无论如何这是没有一点兴趣的;再说,难道一个人可以经常大声说出自己心里‘发生’的事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使你无法说出你心里所想的一切。”
“您能吗?”巴扎罗夫问道。
“我能。”经过稍事犹豫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回答道。
巴扎罗夫低下了脑袋。
“您比我幸福。”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疑问重重地看了看他。
“您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她继续说道,“不过,我仍然觉得我们认识并不是白费精力,我们将会成为好朋友的。我相信您的这个……怎么说好呢?您的这个紧张的心情,这种克制,最终总会消失的,对吗?”
“您发现了我身上的克制……您还怎么说来着……是紧张心情吗?”
“是的。”
巴扎罗夫站起来,走近窗前。
“您希望了解我这么克制的原因,您希望知道我心里正在发生什么吗?”
“是的,”奥金佐娃重说了一遍,但心里怀着一种她还不理解的恐惧。
“您也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不生气吗?”巴扎罗夫背对着她站着,“那就请您了解吧,我爱您,既愚蠢又疯狂地爱着您……这就是您想达到的目的。”
奥金佐娃两手向前伸去,巴扎罗夫则用前额顶住窗玻璃。他开始喘气,看来,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动。但是,这不是年轻人羞涩的颤抖,不是第一次表白爱情甜蜜的惊慌在控制着他,这是一种激情在他的心中挣扎,强烈的、沉痛的激情——不像仇恨,也许与仇恨有关的一种激情……奥金佐娃开始对他感到既可怕,又可怜。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她说道,声音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温情。
他迅速转过身来,向她投去要把人吞下去的目光——接着就抓住她的两手,把她拖进自己的怀中。
她没有立刻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已经站到了远远的角落里,从那里望着巴扎罗夫。他向她扑了过去……
“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她急急忙忙说道,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似乎,他要是再朝她跨出一步,她就要喊叫起来……巴扎罗夫咬着嘴唇,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以后,使女把巴扎罗夫写的一张纸条交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我应当今天走,还是可以待到明天?”
“为什么要走呢?我没有了解您——您也没有理解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回答他说,可她自己却在想:“我也不理解我自己。”
在吃中饭以前,她一直没有露面,老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前后走来走去,两手放在背后,一会儿在窗前停停,一会儿又到镜子前站一站,用一条手帕慢慢地擦擦脖子,她老是觉得脖子上面有一个地方在燃烧似的。她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迫使她“逼迫”(照巴扎罗夫的说法)他坦白?她是否怀疑过什么?……“责任在我这儿,”她说出声来了,“但是,这一点是我无法预见到的。”她开始沉思,一想起巴扎罗夫向她扑过来时那张近乎野兽般的面孔,她的脸就红起来了……“要是不呢?”她突然说了出来,随即就停下来,甩了一下鬈发……她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形象;她的脑袋向后仰着,半开半闭的眼睛和嘴唇上带着神秘的笑容,似乎在一刹那间告诉她一件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的丑事……
“不,”她终于作出了决定,“上帝知道,这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可不能开玩笑,平静终归是人世间最好的东西。”
她内心的平静并没有受到震动,但是她感到伤心,甚至放声大哭过一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不过不是因为受到了伤害,她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伤害,她倒是觉得自己有错。在各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如对逝去的生活的觉悟,对新事物的渴望等)的影响之下,她强迫自己走到了一定的界线,强迫自己看看这条界线——于是她发现界线后面甚至不是无底的深渊,而是一团空虚……或者是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