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4/4页)

“什么树?”

“啊,对了……金合欢!”

巴扎罗夫开始打瞌睡了。

“我看,我们的旅游者该投入莫尔菲依[159]的怀抱中去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也就是说该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说道,“这个意见是正确的。的确,是到该睡觉的时候了。”

和母亲告别的时候,巴扎罗夫吻了一下母亲的前额,母亲却把他抱住,并在背后偷偷地给他祝福三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阿尔卡季引进他的房内,并且祝他“好好地睡一觉,就像我在我们幸福的年代那样”。阿尔卡季真的在那间澡房前面的房里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房里有一股薄荷香味,而且有两只蟋蟀在争着唱催眠曲。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阿尔卡季那里回到自己的书房,蜷曲着自己的身子,挨着儿子的脚边坐在沙发上,打算和儿子聊聊天儿,但巴扎罗夫马上把他送走了,说他很想睡觉,可是,他自己直到天亮还没有睡着。他圆睁着两眼,很生气地望着暗处:童年的回忆无法控制他,再说他还没有来得及摆脱前不久得到的痛苦印象。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先是心满意足地祷告了一阵,然后同安菲苏什卡谈了好久好久。安菲苏什卡像被钉子钉着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女主人面前,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女主人,同时暗暗地低声向女主人谈了她对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的一些看法和想法。高兴、酒、烟草味把老太太搅得晕头晕脑的,丈夫本想同她谈几句,一看这模样,只好把手一挥了之。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是古代真正的俄国小贵族妇女。她应该生在两百年前的古莫斯科时代[160]。她虔诚地相信上帝,而且非常敏感,相信一切可能的征兆、卜卦、符咒、梦幻,相信先知的预言[161],相信家神,相信树精,相信不吉利的会见,相信邪病,相信民间丹力,相信星期四不吃盐[162],相信世界末日很快就会到来;相信要是复活节的彻夜祈祷的烛光不灭荞麦就会得到丰收,如果让人的眼睛看见蘑菇就会长不大;她相信魔鬼喜欢待在有水的地方,每一个犹太人的胸脯上都有一个血斑。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蚂蟥,害怕雷响,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风,害怕马,害怕山羊,害怕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并认为蟋蟀和狗是不干净的动物。她不吃小牛肉,不吃鸽子[163],不吃龙虾、乳酪、龙须菜、西洋野菜、野兔子,更不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约翰·普列德捷契的脑袋[164]。她一谈到牡蛎就全身发抖,她喜欢吃,但又严格持斋[165]。她一天一夜睡十来个小时——

如果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头痛,她就根本不睡。除开《阿列克西或者林中小屋》[166]以外,她没有读过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信,最多写两封,可是在家务工作上,她很会做果酱和饼干,虽然她从不亲自动手。总的说来,她一坐下来就不愿意挪动位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心地非常善良,而且她有她的长处,一点也不蠢。她知道世界上有老爷,他们应该发号施令,还有普通的老百姓,他们应该为老爷服务——

因此她不厌恶谄媚,也不反对跪拜的礼节;但是她对待下人很亲切,也很温和,她是从不让一个乞丐空着手离开他们家的。她有时候也议论别人,但从不说谁的坏话。年轻的时候,她长相很漂亮,会弹带弦古钢琴[167],而且还能说一点法国话。但是,自从她不是出于自愿而结婚以后,跟着丈夫在外面飘荡了许多年,她的身子发了胖,把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喜爱自己的儿子,但对他又有说不出口的害怕;田产的管理权她完全交给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

她已经什么也不过问了。只要她的老伴跟她一谈起即将实行的改革办法和自己的打算,她马上就唉声叹气,不停地挥动手绢,表示不想听他讲下去,而且吓得眉毛越耸越高。她怀疑心很重,常常以为大祸就要临头,而且一想起什么伤心事马上就放声大哭……这类女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对这种现象到底应不应该感到高兴呢?只有上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