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阐释五角星(第3/4页)
米尔纳对亨利的早期研究已经构成了现代记忆科学的基础,找到了记忆在人类大脑中的位置。如今,她对亨利的进一步研究无疑带来了第二次革命,即大脑包含着至少两种不同且独立的记忆系统,在亨利身上,其中一种系统未受影响,而另一种受了影响。
随后几年里,人们用各种名字命名这两种系统,比如程序性记忆和陈述性记忆、内隐记忆与外显记忆。但在这一刻,米尔纳看着亨利的手精准地沿着油印五角星的边缘移动时,她并没有想好给这个记忆系统命名。她只是沉默而惊叹地看着。
杰森和我在实验室周围散了散步。杰森点燃了一支香烟,我们在安静的街道走着。亨利也抽烟。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你身边并不是每天都有一个在戒烟的人。我发现自己很想知道,遗忘症和抽烟是否有某种关联。是否遗忘症病人都更倾向于培养起一种习惯。我曾经也抽烟,抽烟这种事也就是当下你所做之事,不论你抽了多少次。抽烟就是一种冥思的、安静的、无欲无求的行为。问题在于,最终回顾过去或幻想未来的能力,使得抽烟没那么有意思了。最终,我放弃了抽烟,因为我记得自己曾经有着两片更干净的肺,而且我也能想象自己的肺随着年岁增长,阻塞得越来越厉害。像杰森和亨利这样的人对自己的过去了解有限,而且大多数科学家都认为这样的人也无法将自己投射到未来。因此,为什么他们不专注于那转瞬即逝的当下呢,为什么不让当下变得尽可能的快乐,宛如夏花?
为什么他们不抽烟呢?
他们的嗜好和大脑损伤并非仅有的共同之处。杰森和亨利的故事刚刚向世人揭晓时的年龄一样大,而现在杰森也快有了“病人P."这个名号了。有些科学家正在写些有关杰森的论文,其题目就是《当今的病人H.M.》(AModern Day Patient H.M.)。
然而,在21世纪初期做一个遗忘症病人,和在20世纪90年代做一个遗忘症病人完全不同。拿智能手机举个例子。每一位智能手机用户都知道,这种设备可以变成一种记忆的补充,弥补我们大脑的缺漏,防止我们忘掉一些事件和名称。然而,对于一位现代遗忘症病人,一台智能手机不仅仅是记忆的一种补充,更是一种替代、一个假体海马。杰森一直把手机拿在手上,而且一直用它来拍照。他把大部分照片都存放到他的笔记本电脑里,以节省和清理手机的空间,但是他还是放了十几张照片在手机里。
杰森灭了烟,掏出了他的手机,并打开了手机相册。他滑动着屏幕,看着过去几天记录的一些事情,在飞机上看到的圣地亚哥的景象、一片阳光沙滩、实验室外的风景、那位心理学家露丝。还有几张照片拍的是他家,里面有几辆皮卡和他的朋友们。杰森看着这些照片,一边向我描述里面的内容,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他把屏幕往右边一滑,第一张照片又弹了出来,于是他又向我描述了一遍,正如他之前做的那样。
杰森比亨利更为独立。他自己一个人住,这导致了一些问题:他的一些老朋友从他身上占小便宜,并且总是偷他一点钱,而杰森总是忘记这些偷窃,因此也从不需要去宽恕他们。每次这些人一出现在他门前,他总是让他们进屋。我们会面时,杰森正在安装一套高科技监控系统,这样他就能看到门前的每一个人,并最终决定谁可以进屋。然而,杰森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独居的。GPS甚至能让他独自驾车。只要他设定好目的地,他就能跟着GPS导航开到目的地,即便当他到那里时,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要开始这趟旅途。这种实时驾驶设备,以及所有这些实时决策,对他而言都不是问题。而且,杰森甚至可以阅读小说,这一点,亨利从未做到过。杰森喜欢斯蒂芬·金(Stephen King)的小说。他读小说时,每隔十几页就会在书页边缘写下一段简短的剧情概要。这一点很让人惊讶。然而,以上都是一些补偿性的措施、一些应对策略,而非解决办法。遗忘症要处理的核心问题依然存在,即杰森记不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我们聊了电子游戏,聊了杰森最喜欢的香烟牌子,聊了他想买的车,聊了他高中时打过的架。那时杰森在走廊上,之后他被停课了。我们还聊了他曾经的一位女朋友,聊了杰森最喜欢的乐队。我很喜欢杰森,他善良、开朗、活泼,还有点调皮。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这些共同点好似我们之间的连接、我们之间的羁绊。
但是,我们并没有连接,或者说他没有。因为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杰森并不会记得我。我会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与一位遗忘症病人谈话是一种解放。我忽然意识到,我可以对他说任何东西,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我最难以启齿的渴望,而他会倾听并回应我,给我一些信息,甚至是建议,但是他绝不可能告诉别人。杰森从这个方面来看就像是个牧师、心理治疗师、一本日记,甚至比日记还要安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