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8页)
台下的人们就轰的一声,然后纷纷拍手,果儿就笑,说:“白念念,有那么好的事情?”下面就又笑,有人朝他身上扔硬币,有一枚竟准确地扔进了他的圆领汗衫内。果儿一边抖着,一边手往屁股后面摸,又往裆前摸过来,还笑嘻嘻地说:“怎么滑到前面来了,怎么滑到前面来了。”下面的人看了,简直笑得前仰后合,包括站在台上准备挨斗的寄草,也笑成了一团。就有几个妇女冲上去操果儿,一边读一边笑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是什么?”那果儿就叫:“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好哇,你违反了第七条,该当何罪,大家说要不要给他读年糕?”下面的人,瞎的亮的哑的响的,都一道起哄,要给果儿读年糕,也就是四脚四手拎起来往地上摔,吓得果儿直叫:“我是妇女,我是妇女,你们不要调戏我好不好?”
寄草早就习惯了这些从前杭家大院里绝对不会听到的荤笑话,而且她也晓得为什么果儿今天会这样说,人家会那么闹。她手下的这些弱人,有他们的弱办法来对付这个强梁时代。
阿水先也斗着眼睛笑,眼看着阶级斗争的大方向就这样要被转移了,这才醒来,连忙敲桌子,果儿咳嗽了几声,终于开始了:“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人民服务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开门见山,此一段非背也,乃唱也;且不是劫夫所作的那种曲,这一段唱腔用的是风靡吴山越水间的越剧调子,果儿一开口,老太婆们就击掌道:“真正徐派!跟徐玉兰的贾宝玉一式一样!”
又有老太婆反驳:“我听听是范瑞娟的梁山伯。”
“你耳朵聋了,明明是徐玉兰的贾宝玉!”
“不要好的坯子,连范瑞娟的梁山伯都听不出来!”
“贾宝玉!”
“梁山怕!”
“贾宝玉!”
“梁山伯!”
“不要吵了,已经到张思德背炭了。”有人气乎乎给她们一掌,这才停息,屏气静心,侧耳倾听。
果儿的“老三篇”实在是表演得好。嗓音如裂帛,这倒也罢了,难得一口纯正的绍兴方言,可谓及钻有力,错落有致,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再配以动作和表情,如说杭州小锣书一样,把“老三篇”说成了一场大戏。果儿的张思德一出场,听得人恨不得立刻就到山里去背炭;说到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献身,听得人又恨不得一路冲到火车站,买一张票夹脚屁股就赶到越南,和美帝国主义决一雌雄;至于那老愚公,太行山,王屋山,果儿自己也说得一时兴起,单腿飞扬,一根马杆踢出丈把远,腿倒是架到了台面上,双手握拳,顺手捞起阿水摔到桌上的鸡毛掸帚,高举在上,那老愚公就成了打虎英雄武松,一腔豪气,直冲云天。厂里大大小小,台上台下,都听得恍兮馆兮,目瞪口呆。寄草站在一边,也不由想起她小时候随父亲读古文,念到张岱的《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父亲每每就高声朗读:“……其描写刻画,做人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咦叨。嘲失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治酒,店内无人,号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瓷皆瓮瓮有声……”念到此,父亲就忍不住击节赞叹,不知是柳敬亭的书说得好呢,还是张岱的文写得好。此刻寄草看着果儿说大书,禁不住想,别看果儿是个瞎子,讨个老婆还是从前的婊子,若是活在张岱手里,说不定也是一个柳敬亭呢。
正那么胡思乱想,“老三篇”已经演完,果儿嘴角泛起了白沫,寄草连忙把台上的那杯大茶缸的茶再递给他。他咕嗜咕嘻地又喝,大家都傻了,想来想去,没人能把毛主席的话表演成这样,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倒是寄草虽站在台前,却由衷地鼓起掌来,说:“果儿真正是个人才!”
阿水这才想到,序曲已经结束,正剧应该开场.斗鸡眼乱晃一阵,叫道:“给走资派杭寄草挂牌!”
果儿听到这里,夸张地喷出一口茶来用手搭着胸腔,说:“哎哟姆妈哎,我要落去哉!”马杆也不摸了,跌煞绊倒就往下逃,大家就又都笑了起来。
也没有人给我们的阿水师傅打下手,只好样样自己来。阿水从椅子背后拉出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国民党臭婆娘杭寄草,上面还很时髦地打着一个红叉,仿佛叫这名字的人立刻就要拉出去枪毙。
寄草看到那牌子,顿时就从刚才的闹剧中脱出,忍不住悲愤交加。她想起了罗力,想起了她在十里坪跟他商量离婚时的情景。她是看着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他们是抱头痛哭一场的啊,罗力,我千里迢迢赶到缅甸和你成亲,难道就为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