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页)

“他不会不肯的,大伯父是多少通情达理的一个人!”杭汉安慰他的小哥哥。

“正是因为他这个人通情达理,所以才会为难。”杭忆这时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他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和她那份人家打交道。我听盼儿说了,她那个继父平日里和她妈也是搞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常常要为从前的事情吵架。她继父说,她妈的魂灵还在杭家窜进窜出呢。我和她接上头,以后她又有麻烦了,你说呢?”

他好像是征求杭汉的意见,其实他已经决定了。你看不出来这个貌似风流的哥儿内心里撑着一副怎么样的骨头。这种人是只有到了时候,才说变就会变的——他们会像蛹化为蝴蝶一样,从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讥讽他的正是他给那个姑娘写的诗:若说你的眼睛,不是柳后的寒星,怎会如此孤独?怎会如此凄清?

若说你的眼睛,不是火中的焰苗,怎会如此热烈?怎会如此高傲?

他自己觉得这首诗写得挺不错,但被杭汉一句话就顶回去了:“高傲?高傲个鬼!空袭警报一响,她首先乱窜,尖叫起来,自己也像一只空袭警报了。”

杭忆很想反驳他的弟弟,可是想到汉儿的这个比方打得实在是好,不禁大笑,从此便给那姑娘正式命名为“空袭警报”。

此刻,在杭忆的强制性的对话下,汉儿也已经从第一轮的困劲中醒来。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个白天他们刚刚认识的名叫楚卿的女子。

“你注意到她了吗?每当她往远看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好像很困难的样子。那时候,她的眼睛很神秘,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我是说,这样的姑娘的眼睛。”杭忆说。

杭汉想了一想,说:“她一定是近视眼。”

杭忆很扫兴,杭汉总会有这样的本事来一语中的。可是我想说的并不是近视不近视,我想说的是那种生命里出现的具备着重大意义的人——那些以燃烧方式在夜空中划破黑暗的永恒的星辰。现在我就要去追随星辰了。想到就要离开家了,去远方,去抗战,和敌人作一死战,我怎么能不心潮澎湃呢!一连串的可以构成诗行的词组从年轻诗人的心里面跳了出来——血,铁,死亡,爱,大地,天空,太阳,月亮,等等,等等。哦,还有铁血意志组成的钢铁的团体,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够出卖的核心,民族抗日的最坚定的敢死队,能够进入他们本身就是无上的荣光。直到今天,我才开始懂得小林叔叔为什么会为了这个理想去抛头颅洒热血。牺牲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昏黄的烛光下火苗在微微地跳动,像她的时隐时现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也有火,她的眼睛——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她的眼睛一眯起来,一串灰色火星就从那里跌落。她是所有的女人都无法比拟的女子,她是至高无上的。也就是说你不能喜欢她,喜欢她就是一种亵读。你只能仰望她,就像仰望启明星。行了,我的十四行已经完成,汉儿,快起来,坐好,你不能够躺着听我歌颂她的诗,你得正襟危坐——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

这一片湖畔未曾走过如你这样的女郎,你从来不让你的人面与桃花相映,你的眼睛也从不荡漾着春水秋波,你向我一瞥时目光在另一个世界问击。

在这铁血时辰你不期而来,

我却正是对你一见钟情的少年,然而我甚至不能直呼你的名字,我怕说话时把你的灵魂吐露;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

诗念完了,小小烛光下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

杭汉,一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袋下,他没有看着他的好兄弟,却突然意识到,他的这位小哥哥将要进行的,并不是一次远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永别。有一种东西,正在这个不动声色的暗夜里从他们的身上离去,再不回来。另外还有一些新的东西正在无声地注入他们的心里。离去的东西虽然一样,注入的却分明是不一样的东西了。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了这种离去和到来的片刻。他们都有些惶恐,被心灵的暗涌激动着,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呼啸呼啸地喘气。然后,杭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推,打开了窗子。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两兄弟把头一起探了出去,他们就都愣了。杭忆半张着嘴,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湿湿的。

扒儿张,就是在那天晚上,被杭家人当场抓住的。

杭人对小偷有一个专门名词,叫扒儿手。扒儿手出了名,也是要冠之以姓的。比如这个张三,也算是杭城一大名偷,故命名为扒儿张。杭家的山墙甚高,平日嘉和管理亦严,按理不会有贼进入。无奈抗战非常时期,一切乱套。比如这个扒儿张,就是从那水漫金山的防空洞里,蹬水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