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8页)

总之她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就是不想走。最后她甚至被自己的理由感动得哭了。她说,她是不能够离开嘉草的,她是陪着嘉草亲眼看着林生被杀头的,所以嘉草才神志不清了。嘉草不能出去逃难,出去就要死。她不是她的妈吗!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亲,我怎么能够扔下她不管呢?

嘉和想说不会扔下嘉草不管的,嘉草的事情他会管。但绿爱不让他插话——闭嘴,你们男人知道什么,女人得让女人陪着。嘉和又想说,叶子和杭汉也不走,他们也会照顾嘉草的。谁知这一说,绿爱更来劲了,绿爱把手和嘴凑到嘉和耳根,压低声音,仿佛进行地下工作似地说:“她是日本人。”好像那么多年来他们抗家一直不知道叶子是日本人一样。

因为绿爱妈妈的太不讲道理之故,嘉和实在是有些生气了。忍啊忍的,好容易才没有说出来:如果寄客伯伯走,你会不走吗?不过他到底还是换了一句话,说:“妈,我们还是听听赵先生的见解,你看怎么样?”

只有提到赵寄客,绿爱的脸上才会重新露出年轻时的光彩,一丝温柔泛上了她的嘴角。绿爱已经上了年纪了,依旧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美人儿。她暗想,是应该听听寄客的意见!但是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寄客伯伯已经决定与杭州城共存亡了吗?我要是一走了之,我也见不到寄客了。我已经见不到我的心肝宝贝儿子,如今还要让我见不到我一生以命相托的人,我还活着做什么。

不过这些话,绿爱一句也不会和这些小辈们说的。当她看着嘉和那张隐忍的面容时,她看出了他的命运。哎,她是多么怜悯他,他这一辈子,还要忍受多少事情……多么可惜,嘉和,你身上没有我的血,所以你不能像嘉平那样,没心没肺,浪迹天涯。你就只有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隐忍着过日子了。既然这样,一切就交给你了,杭家的长子,忘忧茶庄属于你,可是你也要一辈子和忧伤过下去了,你是忘不了忧了……杭嘉和想,他们都不走,我怎么能走呢?前日嘉和还专门到茅家埠都宅访了都锦生。这么大的丝绸老板,也是他嘉和年轻时一起走过来的好友,一起说了多少年的工业救国,如今国却要破了。他给杭嘉和带来一个消息。说是上虞人、中国茶业公司的总技师吴觉农先生,自七七事变以后,已经从上海商品检验局停职,并邀请茶界各路英豪集结于绍兴、上虞和峡县的三县交界处——三界,成立浙江茶叶改良场,并准备在那里进行长期的抗日游击活动。这消息一时便使嘉和振奋起来,要不是有这么一大家子拖着,嘉和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吴先生上茶山。如今这个理想虽不能实现,但毕竟是有关茶业一行中的好消息。留下来吧,留下来,即便是在地狱里,中国人也是要活下去的,要活下去,又怎么能不喝茶呢?嘉和突发奇想地把活和茶就这样地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他不能够把这一层意思和罗力说清楚。他们在黑暗中交谈着战事时,嘉和深深地感到自己没法把他对茶的想法放进去。这样,他们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下去。这种沉默肯定不符合东北人罗力的性格,他有些窘迫了,便站了起来,说:“大哥,我走了,和寄草我会再谈的。你看你、你、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嘉和没有跟着罗力一起站起来,他多么想多留这个东北小伙子一会儿。也许,就这样在黑暗中,永远地告别了,永别了。嘉和几乎在几分钟里,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节制,习惯了把一切放在心里,此刻他不想这样。他想,他要还是这样,也许他就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弥补了。因此他轻轻地说:“罗力,你过来。”

罗力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一种男人的感情——细腻,温润,几乎微乎其微,神秘莫测,甚至带有一些女子的阴柔气,因此显得脉脉深情起来。在黑暗中,罗力还闻到了一股清香,他不知道这是店堂里固有的茶香,还是他们俩喝的茶散发的茶香,还是从嘉和大哥身上发出的气息——他被嘉和吸引住了。他准确地走到了嘉和的身边。嘉和也站了起来,在南方人中,他也算是一个高个子了,然而比起罗力,他仍然要略矮一些的,因此他又稍稍地退远了一步,他说:“罗力,要活着啊!”

罗力被这句话呛着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适。抗战以来,他们这些当兵的,听到和说到的最多的一个字眼,就是死。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说:“只要能活下去——”

嘉和把一只右手就搭在了罗力的肩上,几乎耳语似地轻轻密合:“——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就想一想那些山里的野茶。你知道野茶是怎么活的?一点点的土,一点点的水,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根一头扎在薄土里,那一点营养,让它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做人做茶,做到这个分上,都是可怜啊。可是它不死,他把根长长地在地底下延伸,一直伸到它找到活路的时候。听明白了吗?”他的手掌略微用力地在罗力的肩上又压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