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7页)
这个倒在地上的血人一点也没有引起小掘的同情。相反,因为疲劳,他感到空虚。自从到了杭州,常常会有这种过去不曾有过的空虚感突然向他袭来,他扔了鞭子,一个人坐到台灯下去沉思默想了。
一会儿,他感觉到身后浓郁的黑暗中有人显现,他知道那必定是杭嘉乔。这个人同样让他讨厌,他便头也不愿意回一回,只是说:“把他押下去!他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什么时候放他。”
第二天小掘没有再提审杭汉。中午嘉乔亲自给杭汉送了一碗面条过去。杭汉躺在拘留室的烂草堆里,头朝里,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手脚都动不得。嘉乔想,这一次小掘倒是真打狠了,要照这个打法,再提审两次,杭汉这条小命也就算完了。这么想着,他就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都出去,然后才说:“不就是让你说你是日本人嘛。说一声日本人又怎么了,你本来就有一半是日本人。说了,也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你就可以回家了,何苦吃现在这种苦头?犯不着。”
杭汉的脑袋就移了移,同样肿得像个喇叭一样的嘴唇动了动,嘉乔连忙移过耳朵去听,他听到一声气息一样的字眼——你滚……然后,他就想起来了,杭汉毕竟还是杭嘉平的儿子,节骨眼上他们多么相像。行了,当他们都死过了吧,夜里也不要睡不着了,杭嘉乔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肩膀,被绿爱咬过的地方,这会儿又突然痛起来了。
另一个与杭家有着姻亲关系的人,在第二天傍晚时分,与这个关押在陈家后花园厢房中的特殊的犯人,也有过一个初初的照面。不过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和杭汉说,他就像一个与杭汉毫无关系的陌路人一样,从他关押的拘留所门口,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了。
南京维新政府特派员沈绿村,此次来杭,乃是专门为了配合日方调查杭州市长何措被刺一案。自1938年5月维新政府成立之后,不过一月,至6月22日,维新政府的浙江省政府与杭州市政府,也就同时成立了。市长何措,乃是沈绿村的老相识。这个福建闽侯人曾在日本帝国大学学医,后来又出任国民政府驻日本和朝鲜等国的总领事及外交部参事。沈绿村与他经历相似,政治见解也惊人地一致,到末了,绕来绕去,还就是绕到一条道上来了。两人都以老资格的国民政府要员而理直气壮地做了大汉奸,自然引以为知己,唱诗祝贺,送往迎来,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没想到这市长当了还只有半年,1939年1月22日,竟让抗日的地下组织给杀了。沈绿村这次来杭,一是调查此案,二也是免死狐悲,凭吊一番。
他是从火车站直接赶到陈家花园的,准备与小脑紧急会晤之后,一起去吃饭。听说这次饭局又被安排在天香楼,他好像不经意地说:“南京政府方面接到的报告说,正是天香楼一个小跑堂的,在何市长的饭桌上拣了同桌遗下的名片,又取了这名片敲开了何市长的门,结果竟然在何市长家中把他给当场打死了。”
小掘笑笑说:“所以才特意请了沈特派员再到天香楼吃饭,也算是考察现场,也算是身临其境嘛。”
两句话一谈,沈绿村立刻就掂出这个小憾的分量来了。他在宦海沉浮多年,察言观色,度人心机,也是早就有了一套识人的本领。他看出来了,这个小掘一郎,乃是一个多疑和难以捉摸之人。这么想着,他就去了一趟洗手间,果然就见嘉乔尾随而来。
沈绿村和嘉乔之间的关系,本来也是够微妙的。按理说,沈绿村没有理由不仇恨他——他妹妹绿爱的一条命是送在嘉乔手里的。可是沈绿村就有这种本事,私人恩怨,哪怕比天还大,还是大不过他的权力欲和从政腐。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没有政治信仰的人,只不过把他家族遗传下来的全部的经商热情转化为从政热情罢了。当官,当大官,当最大的官,是他的人生目的,也是他的人生过程。把人都聚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分化他们,瓦解他们,再把他们团结起来,然后,再在其中制造新的派别,让他们再打混仗,弄得不可收拾,然后再由他来收拾残局,乐莫乐于其中矣。说实话,他本来完全没有必要投靠维新政府,他在国民政府里,日子过得也不坏。问题是他以为日子虽然不坏,却不能够再发展了。而一个另起炉灶的政府,还将有多少官职在虚席以待啊。就像他当年押宝押在辛亥革命、后来行情又看好蒋家王朝一样,他现在是吃准了日本人将得未来中国之天下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开罪于日本人的亲信嘉乔呢?再说绿爱也已经死了,你再找仇人算账,死人还是不能复生了。沈绿村当然也为妹妹的惨死难过,这种难过,越离杭州近,越明显起来。但他能够把难过埋在心里,他知道他能够过得去。当年四一二事变,杭家死的死,疯的疯,跑的跑,他作为不可推卸责任者,不是照样平平安安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