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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海蓁:

今天早上,我们到彼得家的时候,他已经醉醺醺的了,不过这倒是让我们的工作稍微轻松了点。巴斯(我的男朋友)吸引他的注意力,而我去搜索彼得那个装读者来信的大垃圾袋,但后来我想起奥古斯塔斯知道彼得的住址,所以他的信应该不会在袋子里。彼得的餐桌上放了一大堆邮件,很快我就从里面找到了那封信。我拆开信,看到是写给彼得的,于是叫他看信。

他拒绝了。

那个时候,我相当生气,海蓁,但我没对他大喊大叫。我告诉他,他必须读这封去世的男孩写来的信,这是他欠他去世的女儿的,然后我给了他信,他读完了,然后说——我在此直接引用他的原话:“把它寄给那个女孩,告诉她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我没读那封信,虽然扫描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一些字句上。我把扫描件附在这封邮件里,然后会把实物寄到你家去。你的地址没变吧?

愿上帝赐福你,保佑你,海蓁。

你的朋友

李德薇·弗里根塔芙特

我点开四个附件。他的笔迹十分凌乱,在纸页上往一边倾斜。几张信纸大小各异,笔迹的颜色也不一样。他是花了许多天,在不同程度的清醒状态下写完这封信的。

范·豪滕:

我是个好人,但写作很差劲;你是个差劲的人,但是个好作家。我们俩正好搭档。我不想求你帮什么忙,但如果你有时间——以我之见,你时间充裕——我想问你能否为海蓁写份悼词。我写了些零零散散的东西,你能否帮我润色一下,连缀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什么的?或者就告诉我应该怎么换一种方法表达。

关于海蓁,是这么一回事:几乎每个人都对于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有一种执念。想要留下点遗产。想要比死亡更长存。我们全都希望被铭记,我也是。那就是最令我忧虑的事:在与疾病对阵的这场旷时持久而毫不光彩的战争中,成为又一个默默无闻的牺牲品。

我想留下印记。

但是,范·豪滕,人类留下的印记太多时候只是伤疤。你盖起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型百货商场,或者发动一场政变,或者拼命当上摇滚明星,然后你觉得:“现在他们会记住我了。”可是,(a)他们不会记住你,(b)你留在身后的只是更多伤疤而已。你的政变变成独裁统治,你的小型百货商场变成当地的毒瘤。

(好吧,也许我写得还不至于那么差劲。但我没法把我的想法梳理到一起,范·豪滕。我的想法就像散乱的繁星,我摸不透它们,看不出星座何在。)

我们就像一群在消火栓上撒尿的狗。我们用有毒的尿液污染地下水,荒唐地企图死后长存,为此把一切都做上“我的”标记。我无法不在一个又一个的消火栓上撒尿。我知道这愚蠢而无用——尤其是以我眼下的状态,那是轰轰烈烈地无用啊——但我是动物,与别的动物无异。

海蓁和我不同。她行走得轻盈,老家伙。她步伐轻盈地行走于地上。海蓁知道真相:我们伤害宇宙的可能就跟帮助宇宙一样,而其实这两者我们都不太可能做到。

人们会说,她留下的伤疤较轻,记得她的人比较少,她被爱得深沉却不宽广,殊可悲憾。但并非如此,范·豪滕,没有什么悲憾,这是个胜利。这是英雄气概。难道这不是真正的英勇吗?就像医生的执业誓言里说的:首先,不伤害。

无论如何,真正的英雄往往不是那些做了什么的人,而是那些观察到什么、加以注意的人。发明天花疫苗的那家伙其实并没有真的发明什么,他只不过观察到得过牛痘的人不会再感染天花。

在我满是亮点的PET扫描结果出来后,我偷偷溜进ICU,趁她还在昏迷时看了她一会儿。我跟在一个戴徽章的护士背后走进去,在她旁边坐了十分钟左右才被发现。我真的以为她会死,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也要死了。真是残忍啊:重症监护室里那些机器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她身上,暗色的癌水从胸口往外滴。她的双眼紧闭,全身到处插满了管子。但她的手还是她的手,仍然温暖,涂着接近黑色的深蓝色指甲油,我握着她的手,尽力想象一个没有我们的世界,有那么一秒钟,我变成了个好人,善良到希望她死去,那么她就永远不用知道我也快死了。但之后,我希望我们有更多时间,可以爱上彼此。我想,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留下了我的伤疤。

一个护士模样的人进来告诉我,得走了,这里不允许探视。我问,她情况怎么样,那人说:“她还有积水。”水啊,沙漠中是福,海洋里是祸。

还有什么?她那么美丽。你看着她总也看不厌。你永远不必担心她是不是比你聪明,因为你很清楚她就是比你聪明。她为人风趣,却从不刻薄。我爱她。我真幸运爱上了她,范·豪滕。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法选择受不受伤害,但选择让谁来伤害你,你自己倒确实有几分发言权。我对我的选择很满意,希望她也满意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