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某日(星期二)(第2/4页)
我拿着铅笔,犹豫着不知从雪白方格纸的哪边画起为好,就先在左下角画了一棵无花果树,画了大门和鸟笼子。
“嗯,说明一下,裁缝室的隔壁是起居室,走下台阶是厨房,餐厅的窗户对面是花店,厨房门旁边是弟弟的学习桌……”
我按照自己的记忆,画了直线,再画出四方框,画错了就用橡皮擦掉,重新画出一条线来。可是不知怎么,鸟笼子画的比起居室还大,餐厅被围在其他房间中间,出口被堵上了,怎么也画不好。
“真是奇怪啊,请稍等一下。”
电话间、客厅、檐廊、储藏室、地下室。还有很多应该画的房间,可是,方格纸不够了。编辑默默地用透明胶带,给我拼接着方格纸。我的铅笔芯被这些接缝羁绊着,继续画着四方框。
越是接近方格纸的边缘,我越是无法掩盖比例尺的混乱。无论多么小心地确定长度,回头一看,还是陷入了不可理喻的事态中。檐廊犹如飞机跑道一般贯穿方格纸,地下室宽敞得令人误以为是体育馆,鸟笼子依然保持着比每一间屋子都大的空间。相反地,起居室、厨房、餐厅被挤入了昏暗的房子最里面去了,家人都悄无声息的,一筹莫展。唯独小鸟们鸣叫个不停。
“真是对不起啊,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的,请尽情地画吧。”
“方格纸够吗?”
“够,放心吧。”
编辑呼啦呼啦地打开一卷方格纸,麻利地用透明胶带黏合着。他丝毫不打乱我不断拓展平面图的节奏,准确把握时机,在正确的方位拼接着方格纸。宛如配合多年的搭档一般,我们俩埋头于这样的作业。
卧室、盥洗室、橱柜、书房、庭院……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应该能在哪结束的。整个房子的构造都在我的脑子里呢,既然能够收入我这个小脑袋瓜里,所以,不是多么豪华的房子。”
我用拳头敲了敲脑袋,听到了含糊不清令人烦躁的声音。
此时,方格纸已然覆盖了整个桌子,仿佛铺了一块硬邦邦的桌布。无花果树已经退到了远处,连树梢都看不见了。铅笔芯唰唰的声音,橡皮擦纸的声音,切断透明胶带的声音,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这些声音交替出现。编辑已经不再说话了。
储藏室里打成捆的妇人杂志、卧室地毯上的污渍、盥洗室镜子上的裂璺、下雾的早晨院子里必然长出的蘑菇,我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呈现在方格纸上。比例尺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尽情地画着,我痛痛快快地画个够。没有任何可以让我畏惧的了。
“啊……”
我突然发出叫声,编辑吓得把透明胶带掉在了地上。
“我忘了画祖母的房间。”
啊,太出丑了。竟然把最重要的祖母的房间给忘了。我停下笔,往回寻找该房间所在的位置,往回倒方格纸。我记得是在走廊的尽头,浴室的后边,面朝庭院的房间。方格纸沾上了桌上的灰尘,且七扭八歪净是褶皱。一直倒到电话间、客厅、书房,虽然是刚刚画的,却飘散着令人怀念的气息。
“啊,对了,就是这里。”
我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在那里画了个小方框。只有这个房间合乎比例尺。因为那是家里最小的房间,比任何一个壁橱都小。
在那个房间里,祖母和两个人一起生活。是两个女子,名叫和子和阿音。和子和祖母年纪相仿,阿音二十多岁。在孩子的眼里,这三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和睦地同住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其实两个人的名字是我随便起的,她们的真名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同样,对她们三个人的关系,也很难以朋友或亲戚这类简单的词解释。只能说是非常亲近的关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合适的表达。
内向的祖母几乎很少走出房间,随着年龄增长,脊背越来越弯曲,身体越来越缩小,与狭小的房间更加协调了。我甚至会想,或许她是想让自己的身体尺寸适应房间的狭小吧。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弹古琴。弹琴也一如她的性格,音色内敛,常常被小鸟们的鸣叫声盖过。只有一个朝向庭院的小窗户,房间里总是昏暗的,家具也只有一个旧橱柜。靠墙壁立着的古琴,比起主人来,比起和子和阿音来,具有更大的存在感。而为了不碰到橱柜,可以把它平放的位置,只有房间的对角线上了。
一放学,我就直奔祖母的房间,去拿零食。祖母从橱柜里拿出点心袋,往纸巾上倒出一些来,再给我沏一杯苦涩的粗茶。点心的种类丰富,有金平糖(1)、炒蚕豆、江米条、羊羹、梅子糕、豆沙包、醋海带、麦芽糖、烤年糕等等,每种点心都仿佛被遗忘在抽屉最里面好多年似的,包裹着孤独。所有的点心都饱饱地吸收了黑暗,给牙齿留下冰冷的感觉。它们含着让人联想到灰尘和霉菌的淡淡香味儿,这香味又给糕点整体的味道平添了品之不尽的韵味。我成了这可怕点心的俘虏。长大成人之后,我也特意把买来的点心放着不吃,无视食品有效期,直到其酿出独特的烂熟味道之后,才会吃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