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某日(星期二)(第3/4页)
“好吃吗?”
“嗯。”
我吃点心的时候,祖母做针线活,和子和阿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和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阿音则浮现出阴险的表情,她们的视线绝不离开我的嘴。我们也想吃点心,为什么不分给我们一点,求求你了,只给一口就行……看她们的眼神,仿佛在这样哀求似的。
“祖母,和子和阿音她们……”
“没关系,不要在意,吃你的。”
无论两个人怎样责备,祖母都不为所动,只是淡然地将针尖在头发上抹了抹,舔舔唾沫捻了捻线,接着做起针线活来。她总是用皮筋紧紧地系着点心的袋子口,好像在说:“我宝贝孙女的点心,怎么能被其他人夺走呢?”
我把小手指伸进荞麦点心圈的窟窿里,轱辘轱辘转两三圈之后才放进嘴里。受潮后的点心粘在牙膛最里面,我受不了这种淫邪的感觉,尽可能延长咽下去的时间。
尽管祖母说不要在意,可我还是不能不注意那两个人。她俩是交替出现的,不能一起出现。以夏天出现的时候居多。天气寒冷时,祖母开始穿长袖后,她们就退到那里面去了。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就像荞麦点心圈似的黄土色。皮肤粗糙,皮包骨头,干巴巴的,两个人就住在祖母的右胳膊肘里。
祖母伸直右胳膊的时候,和子就从重叠了好多层的褶皱中间露出了脸。她一向是没有任何预兆,却很清晰地出现在祖母圆圆的胳膊肘上。祖母一弯曲胳膊,那褶皱的皮肤便被抻直,于是骨头凸显出来,与此同时,阿音登场了。祖母咔嚓一声使用剪子剪断丝线,或往上引线,或把备用针插在针包上的时候,和子和阿音就会你出来我退去地频繁交替。
“哼,就不给你们吃!”
我故意显摆地说,把第二个荞麦点心圈放进嘴里。和子长长叹了口气,阿音咂巴着舌头。
可是,我忽然担心起来:自己这样气她们,回头祖母会不会被她们欺负啊?祖母一年年地缩小,莫非是被此二人吸收了营养吧?琴声那么小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不由得产生了疑问。慌忙悄悄地目测起了和子和阿音的尺寸来,发现她们好像也在随着祖母缩小而缩小,才放了心。
夕阳从小窗户微微照进来,我们四个人在小屋子里以各自的方式自在地一起度日。祖母和我并肩坐在靠着墙壁的古琴后面,和子和阿音也平等地分享着有限的空间,确保着自己的位置。没有人到我们这里来。除了鸟叫之外,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其他家人对于祖母右胳膊肘的秘密一无所知,根本想象不到在这个房间里竟然挤着四个人。
“祖母,我可以摸摸吗?”
“哦,可以啊。”
无论我对祖母请求什么,都没有被拒绝过。祖母停下做缝纫的手,将右胳膊肘伸到我眼前,弯曲又伸直。我捏了捏胳膊肘,又用食指摸了摸。两个人好像发痒似的,又好像不舒服似的,扭歪了脸。胳膊肘上的斑点和污垢给她们的表情增添了更复杂的阴影。
她们在最终来到祖母的右胳膊肘之前,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我调出曾经读过的所有小说的各种场景来想象。当然也包括居里夫人为了忍受寒冷,背着椅子学习的场景——那是会让脸变成土黄色的苦难。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祖母的胳膊肘是安全的。我最后抚摸了一下她们俩。和子和阿音都很温暖,那触感在我拿起第三个荞麦点心圈之后还一直留在手指上。我猛地把荞麦点心圈塞进嘴里,一瞬间陷入了把她们两个人吞进去的错觉中。我焦急地捏住喉咙,却看见又开始做针线活的祖母的右胳膊肘上,她们仍然待在那儿呢。
祖母最后几年,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和子和阿音两个。无论家人对她说什么或是我去她那里拿点心,祖母都听不见,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的右胳膊肘。橱柜里的点心们忍受不了长时间的存放,砂糖开始融化,粘在口袋上,或是播撒霉菌,或是变成小苍蝇的孵化所。不过,我感觉那些就如同一天天衰老下去的祖母这个人一样,怎么也不忍心扔掉点心。
“那么,怎么办呢?啊?就是,就是。”
祖母对和子和阿音说话。
“哈哈哈,没错。真行啊!不过,我说你呀,还不能放松哦。”
祖母有时笑,有时闹别扭,有时悲伤,有时又会同情谁。
“唉,虽然辛苦但也是没办法的。度最重要。你肯定可以的。”
家人都以为祖母在自言自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是这样的。祖母的话被右胳膊肘吸了进去,右胳膊肘发出的声音只进入了祖母一个人的耳朵里。和子和阿音虽然被塞在日益缩小的右胳膊肘里,但她们哪里也不去,耐心地陪伴着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