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某日(星期二)(第3/4页)

客厅很昏暗。朝南的飘窗上爬满西番莲,正对面一棵快要抵达房顶那么高大的金合欢肆意伸展着枝丫,完全挡住了日光的射入。皮沙发、壁炉、地毯无疑都是上等货,却因为光线问题看上去颇不显眼。除了小鸟飞走后金合欢的沙沙作响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远道而来,欢迎欢迎。非常感谢!”

Z先生向我深深地低头致意,说出了第一句话。他的领带颜色素雅,雪白的衬衫上嵌着袖扣,上衣的胸前口袋里微微露出手帕。

据说已经八十多岁了,所以和唯一一张公开的三十多岁时的照片比起来,Z先生自然衰老了很多,英俊的面容已不复存在。但是令我异常惊讶的,是先生那彬彬有礼的做派。从他的第一句话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先生既非偏执之人也非孤僻之人。那些怪人、狂人、变态、妄想狂等传言全都是胡说。他怜惜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虽柔弱但善良的人。不习惯这种温柔的我有些慌乱,脸也红了,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给你出了个难题,对不起。”

“哪里。”

“家里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没什么招待的。”

“没关系,请不要客气。”

“已经六年没有打开过这客厅的窗帘了。”

“我很荣幸。”

“你放轻松。”

“好的。”

“梗概不会太枯燥吧?”

“当然不会。”

“我这是第一次。”

先生好像也和我一样紧张。他的嘴唇干裂,手指、肩膀或膝盖,总有一处在微微颤抖着。微驼的后背被包裹在昏暗中,和沙发融为一体,令人几乎分辨不清。

“好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先生越发蜷缩起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请不要这样,我是个不值得先生如此温柔对待的人,我只不过是个比较擅长写梗概的无聊之人。请先生挺起胸,拿出派头来。拜托了。因为先生您才是写了那些小说的人啊……我很想这样对他说,想把手轻轻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那么我就开始了。”

我能够做到的,仅仅是尽可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从包里拿出信封展开稿纸。

我开始朗读梗概了。其实即使不看稿子我也能背出来,只是觉得低着头不至于紧张,才看着稿纸的。透过树的缝隙漏进来的一点阳光十分微弱,在先生和我的脚边恍惚摇摆。

我的声音笔直地穿透寂静,被先生的耳朵吸收了。尽管是第一次,多大的声音合适,多快的节奏合适,在哪里怎样停顿比较好,这些我都谙熟于心。仿佛在先生没有发表小说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这样朗读梗概似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金合欢的树梢、西番莲的藤蔓以及包裹着客厅的黑暗,所有这一切都在倾听我的梗概。

在朗读梗概的时候,小说里的各种场景浮现在我眼前。那里面吹拂的风、阳光的亮度、人物的身形、说话的回声,所有的东西都比看书时更鲜明地浮现出来。小说仿佛从书中解放了出来,变成妖精的模样,在梗概的结晶之中跳舞。我的眼睛即便看着稿子,视野一角也能看见先生静静地坐着。先生一直屏住呼吸,紧紧握着颤抖的手指。写小说的人到底是谁的问题早已远去,我们俩都入迷地看着映在结晶里的舞蹈。房子的深处,一直延伸到金合欢那边的绿荫中也没有人,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如同小说和被钉在封皮上的梗概那样,我们紧紧靠在一起。

“完了。”

我折起稿子,放进信封里,递给了先生。

“这个就放在您这里。”

仿佛追逐残影一般,先生凝视了信封好一会儿,才点头施礼,长长吐了口气。

“明天你还会来吧?”

“是的。”

“一定来啊。”

“当然了。”

“我等着你。”

“好的。”

Z先生确认了好几次,每次我都点好几次头。

星期二,星期三,随着日子流逝,我渐渐地为先生只有七本小说,只能写七个梗概,感到遗憾起来。还有五个,还有四个,数着越来越少的日子,心情很难过。我好像陷入到一种被不知名的东西伤害,受到委屈的心境中。

不过,我掩饰了个人的情感,努力专心于履行梗概讲解员的职责。流程一直没有变化。一过中午就去先生家,坐在客厅里,朗读梗概。仅此而已。每次先生都有礼貌地招呼我并道歉说没有什么可招待的,然后倾听我的梗概朗读。金合欢和西番莲挡住光线的情形也同第一次一模一样。我们并没有聊天或扯家常来拉近距离,一直保持着初次见面时的关系,同时以温暖的情怀分享每一部小说。

星期天,仿佛拒绝接受这是最后一次似的,我以平常心朗读了梗概。只是朗读的速度不自觉地放慢了。为了让小说的结晶得到充分释放,我每一行都停顿了不自然的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