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某日(星期一)(第3/4页)
在脱衣处换了衣服,把浴衣还给服务台,等回去的巴士。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不记得在大浴场里是不是看到过她,当我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正好待在我视野的边缘,一直在观察我,一刻也没有移开视线。穿着廉价的外衣和裤子,围着围巾,只提着一个拼布袋子,烫了花的短发好像还湿着。
我上了车,坐在前面的座位上。隔着通道,她在我的斜后方坐下。很明显,此人并非恰好和我穿衣服的速度差不多,又是偶然同路的。她观察着我的行动,每一步都比我稍微晚那么一点,这个节奏拿捏得令人生疑;而那执拗打量我的眼神,更是要命,让人很难无视她的存在。
我掏出钱包,数出下车要付的零钱,握在左手里。低下头就看到她那双软塌塌的帆布鞋:橡胶底已经磨得不能再穿,脚尖仿佛准备随时冲锋陷阵一般,直直地冲着我。乘客稀稀拉拉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窗外天已经黑透,路灯刚刚点亮。
看来我在健康水疗馆里肯定还是犯了什么错误,而且像这样固执地追到这里来,一定是无法挽回的大错误。是使用了那个不许别人使用的水龙头,租的毛巾睡衣穿得不正确,还是错过了从大浴场里出来的信号,又或者和海龟游泳是违反规则的?
这么说她就是健康水疗馆的女王陛下了?不对,那也太没有派头了。女王亲自制裁这一点首先就不合情理。啊,她一定是女王陛下的手下,像影子似的不起眼却擅长对付制裁对象的手下。
我抬起头的瞬间,和后视镜里的她对视上了——没有化妆,半干的头发肆意卷曲着,脖子上的围巾快要松开。她没有回避视线,连眼睛都没有眨。
暗自思忖,她会怎样对付我呢?我不打算反抗,已经做好了老老实实道歉的准备。因此,即便无法挽回,也只求女王陛下的要求是我能够做到的程度。巴士往北行驶着。离大海已经越来越远了,前方的街灯越来越亮。
我实在忍受不了继续在封闭的空间里如此待下去,便提前两站摁了下车铃,迈着僵硬的脚步下了车。她仿佛事先知道我会采取什么行动似的,不慌不忙地迅速跟在我后面。公交车站位于高速公路的桥墩和钢筋工厂的水泥墙之间,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很是冷清。
“那个,对不起。”
对方先对我开了口。口气意外地很客气,使我更加紧张了。
“啊。”
脚边吹起了风,在健康水疗馆温暖过来的身体瞬间变冷了。在街灯映照下,她的脸色混浊灰暗,只有浮肿的眼皮有些发红,脸上散落着几个黑斑。头顶的高速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钢筋工厂传来敲打金属的作业声音。但我和她,被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静谧包裹着。
“在健康水疗馆看到你,不知不觉就跟到了这里……虽然知道很失礼……”
她的声音好像是朝着远处某个点,而不是对眼前的我发出的。断断续续,如果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
“你经常去那儿吗?”
看得出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得先问个问题好拖住我。
“不常去。”
我摇摇头。
“是吗?那么真是太巧了……住在附近吗?”
“是的。”
我懒得具体说明,含糊地点点头。
“哦,这样啊。”
她把拼布袋子从右手换到左手,玩弄着脖子上的围巾,咳嗽了一声。好几辆车交错着车灯行驶过去了。
“因为你和我女儿特别像,所以……真是一模一样……”
没有星星,辽阔的天空清冷而黑暗。公交车站生了锈的时刻表,高架桥下面的自行车或信号灯,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在黑暗中颤抖着。
“和我八岁时候死去的女儿很像……”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正好和你差不多大。你现在就和我八岁的女儿一模一样,不知你能不能理解?”
我默默地点点头。
“如果你允许的话……”
犹豫了片刻,她继续说道,声音愈加嘶哑。
“我想抚摸一下你的脸,可以吗?”
我不知自己对她这句话的含义有没有领会错,平静心绪,充分思考之后回答了她。
“请吧。”
我一边说一边向前迈了一步,以便她一伸手就能够摸到。
她抬起右臂,仿佛害怕一不小心会把一切都搞砸似的,慢慢地张开手指,先触摸了头发。从发旋到额发再到肩膀,随着手指的移动,头发里残留的健康水疗馆的肥皂味微微散发出来。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额头,再滑到太阳穴,接着描摹眼皮。和干瘦的手掌不相称,手指很饱满,是比海龟的海草还要柔软的感觉。眉毛、耳垂、鼻子、下巴、嘴唇、脖颈,所有的部分她都没有放过。无论多么微小的凹陷,无论多么细微的皮肤差异,她全都用心感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