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某日(星期五)(第2/3页)

“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

母亲解释什么似的结巴着。

“就是,想打个电话。”

又装出开朗的口气补上一句。

那时母亲说话已经有点费力,单词都是一个一个有些迟钝地往外蹦出来的,再也没有半点我熟悉的样子。

“嗯,你身体怎么样?我还是那样。”

我不知道母亲长时间沉默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因为病情,只能自己唠叨些无聊的事。

“那就好。其实,我也挺好的……”

我把两个手掌合成碗的形状,接住了一滴一滴落下来的母亲的话。很好,就这样继续,我鼓励着这些语言的水滴们。不知不觉中,我接住的仿佛变成了母亲的眼泪。

“别太累了,保重身体。”

“……”

“注意不要摔倒,吃饭要细嚼慢咽。听见了吗,知道吗?”

“……我知道。”

“不用担心我。”

“嗯……”

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在做准备了,先把声音一点点送往彼岸的世界去。然而我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心只想着怎样把沉默对付过去,甚至都忘了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肯定有最后一句话的。“时间到了,这样也算是没有缺憾了。”她一定是亲眼目睹了那最后的水滴落到女儿掌心,消融不见的。

我看着手掌,那里空空如也,非常干燥。

朝墙壁看去,发现那个收纳衣物、毛巾和零碎用品的透明柜子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一本书。我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拿来的,眼球不能自如转动的母亲应该已经看不了书了。书放在叠得很整齐的安哥拉小毛毯上面,几乎被遮住了一半。那是我写的书。

“讲得真好,非常感谢!”

我讲完现代艺术盛典的事之后,突然从围帘对面传来老奶奶的声音。我从缝隙看去,和躺在床上正抓着床围栏的老奶奶对视上。

“对不起,吵到您了吧?”

“哪里,想知道谁能坚持到最后,一边揪着心一边听着呢。”

老奶奶用力握住床围栏,似乎在忍受着腰痛。

“请多保重。”

说完,我拉上了围帘。有人发出呻吟,有人推着小推车嘎吱嘎吱地走过走廊,广播里播放着“现在移动售货店正在电梯走廊营业,欢迎有需要的患者前来购物”。很快,又趋于安静。

我从透明柜子里拿出指甲刀,给母亲剪指甲。先是左手的拇指到小指,再是右手、右脚的拇指到小指,最后是左脚。忘了什么时候在移动售货店买的指甲刀虽然很小,却很锋利,咔嚓咔嚓地毫不留情,一点都不能大意。

母亲的手指或弯曲或僵硬,但被我握住后就温顺下来。指甲刀一剪,指甲便很容易地从她的手指上掉下来。和先行去往彼岸世界的声音一样,一点都不犹豫。

指甲只长了一点,很小。人的指甲原本就是这么小吗?我不禁担心起来。在母亲的指甲上,水虿肯定无法羽化吧。

每当指甲刀发出咔的一声时,我的心脏就收缩一下,害怕自己会把指头整个都剪掉。和指甲一样,母亲的手指也早已没有丝毫想要抵抗的意愿了。所以即使真变成那样,肯定不会有哀叫,也不会在我的手中留下太大触感,只会有一点点血飞溅到围帘上,然后指尖啪嗒滚落在床单上。我看向围帘,抚摸床单,再去剪下一个指甲。

病房里只回响着剪指甲的声音。我知道同屋的三个人都在侧耳倾听。终于轮到左脚的小指,它就像果实一样又硬又圆,指甲只是附着其上的蒂。在几十年间,这小小的指甲偏安于身体一隅,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想都无法想。终于剪完最后一下,我听到隔壁老奶奶松了口气的声音。

我捡起碎指甲,用手纸包起来,塞进了兜里。

离开住院处之前,我沿着六层的走廊去了另一栋产科住院部的新生儿室。从电梯出来,往左拐,走过谈话室,前面就是新生儿室。已经来过好几次,地图都在我的脑子里。

只有这里的墙壁和其他病房不同,不是橙黄色而是天蓝色,到处画着彩虹和花鸟。大玻璃里面有两排婴儿,躺在浴缸形的透明小床上,穿着开襟的白色婴儿服,脚脖子上套着个环儿——男孩子是蓝色,女孩子是粉红色。小床内侧贴着卡片,上面写着母亲的姓名和婴儿出生时的体重、身高,但近视眼的我看不清楚。

我站在玻璃前,蒸腾出一片水汽。啊,这样的话我携带的细菌就会穿透到对面的,不行不行。尽可能地屏住呼吸。

一拨接一拨地总是有很多人前来探望,所以不用担心有人会注意到我。有起劲摄像的父亲,有指点着自己的孙儿兴奋说笑的爷爷奶奶,有自豪地领着探望者转悠的穿睡袍的母亲,有来看望自己弟妹的少男少女。总之有各式各样的人来这里,当然也包括和我一样的新生儿冒牌探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