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某日(星期五)(第3/3页)
为方便起见,姑且这样称呼吧。但实际上它和大肆蹭吃宴会的卑鄙,或冒充家属参加运动会妨碍正常秩序的厚脸皮不是一码事,我们绝对不会加害新生儿;不会靠近只有亲属才能进入的空间,比如哺乳室或NICU(2);也不会花言巧语地哄骗那些新手母亲,去抱一抱新生儿。我们只是站在大玻璃外面,注视着那些新生儿。
健康的新生儿不到一个星期就出院,所以每次来这里,遇见的人都不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毋宁说无论哪个孩子,都像是曾经看到过似的十分熟悉。他们全都统一于“婴儿”这个名称。可是每个新生儿又出人意料地不一样,实在不可思议。有的婴儿肥肥胖胖,好像明天就可以参加宝宝哭相扑比赛;也有的婴儿令人联想到刚刚羽化完毕的蜻蜓。有的婴儿一直香甜地在睡觉,让人特别想摸摸他的脸蛋儿;有的婴儿一直哭个不停;也有的婴儿瞪着眼睛,仿佛在思考什么。他们不同地以各自的方式度过这段时间。我还看到个别新生儿戴着毛线帽子或手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或许单纯只是父母让戴的吧。婴儿们头发的样子,嘴唇的颜色,小手的攥法……没有一个是一样的。
第一排最右边的那个新生儿,尽管并没有哭泣,却不停地蹬着两条小腿。身体虽然幼小,精力似乎过剩,不知何时已经爬到最高处,脑袋顶在了小床边框。从敞开的小衣服里露出了脚底板,脚脖子上的蓝色环儿系在松弛而柔软的皮肤褶皱上。每当他蹬踹时,蓝色环儿便一点点地转动。十个脚趾紧紧攥在一起,没有一点缝隙,生成好几条褶皱一直从脚底连到脚脖子,看上去更像个令人担忧的生物了。这时,他的指甲进入了我的视野。即便是刚刚出生的脚,似乎还残留着羊水,也理所当然地长着十个指甲。差不多和我母亲的指甲一般小。
新生儿队列的尽头是看护室,里面有医生或护士值班。他们都很忙碌,根本没有工夫关心玻璃外面的女人为什么在这里。运动会也好,宝宝哭相扑比赛也好,新生儿室也好,都为我这种人准备了小小的空间。虽然不知道是谁准备的,但只要悄无声息就肯定可以瞒天过海进入其中。在不妨碍当事人的角落里,隐藏着不引人注目的入口。只有真正需要去的人,才能拧开那个门把手。
有一个比我年轻很多的女人站在玻璃外面的正中央,个头很高,身板结实,长长的直发束在脑后,垂在背上。挎包的带子从肩头耷拉下来,她也没有意识到,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大玻璃里面。我立刻明白,她是和我分享空洞的伙伴。她在哭泣。虽然不时假装擦汗或把手帕捂在嘴上,但仍有呜咽声从那缝隙里隐隐地流出来。也许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面孔吧,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
哭泣没有关系呀,我在心里对她说。哭泣一点也不违反咱们的规定,也不妨碍新生儿或任何人。所以不必有任何顾虑,尽情地放声哭吧。
在这期间,新生儿们也在自由自在地活动着:伸胳膊踹腿儿的,噘着嘴寻找奶头的,攥紧两手的,打嗝的,睡觉的。我推进无花果井里的婴儿是哪个呢?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八岁时死去的女孩在哪里啊?宝宝哭相扑比赛时,差一点就到我怀里的婴儿也应该在这里。
哺乳的时间到了,产妇们陆续从病房里走出来。四周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她们都穿着前面可以打开的睡衣,手里拿着雪白的毛巾和清洁棉,一边愉快地说话一边走着。
每个人接过一个婴儿,没有人担心找不到应该抱到怀里的婴儿。她们都堂堂正正地挺着胸脯,宣告“我的孩子是这个”一般。尽管如此,我仍然恋恋不舍,一直用目光追寻着每个孩子的归属。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只有她的额头沾过的地方留着一块污渍。
回家之后,我把母亲的指甲烧了。把它们放进可乐瓶盖里,用火柴点燃,指甲两端的尖细处先燃着,然后一点点扩散开去。它们发出吱吱的活泼声响,冒出细细的烟。右手中指的、左手无名指的、右脚大拇指的、左脚小指的,月牙形的指甲们翻滚起来,融化成黑乎乎的一团缠绕在一起,挤靠在瓶盖边缘的凹槽里。烟被笔直地吸进黑暗中远远的一个点里,有一股尸体火化的气味。
(原稿零枚)
(1)镰仓雕,神奈川县镰仓市特产的雕刻漆器。
(2)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