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6/7页)
阿米不禁赞道:“京都真是个好地方。”说着转头望向另外两人。站在她身边一起观赏的宗助也觉得京都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们三个人就像这样,经常一起出游,而在家里相聚的机会,当然就更多了。有一次,宗助又像平日一样拜访安井,刚好安井不在,只有阿米独自坐在屋中,仿佛被遗弃在一片孤寂的秋意里。“很寂寞吧?”宗助向阿米问道,说完,心有不忍,就走进了客厅。两人隔着火盆相对而坐,一面闲聊一面烤手取暖。聊着聊着,两人竟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宗助才告辞回家。又有一次,宗助靠在宿舍的书桌前发呆,他正难得地发着愁,不知如何打发无聊时光。就在这时,阿米突然跑来找他。阿米告诉宗助,因为她刚好出门购物,所以顺便绕过来探望一下。宗助便招待她喝茶吃点心,两人悠闲地畅谈一阵之后,阿米才告辞回家。
类似的状况屡屡发生,不知不觉中,树上的叶子皆已被吹落,一天早上起来,大家发现远处高山的山巅全都白了。一阵风吹雨打之后,河边的原野变成纯白,桥上的人影踽踽前进。这一年,京都的冬季阴冷难熬,寒气不动声色地侵入肌骨。就在这股凶恶的寒气袭击下,安井罹患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发烧时的体温也比普通感冒高出许多。阿米最初也被安井的病状吓坏了,所幸高烧只是暂时性的症状,安井的高热很快就退了下来。阿米以为他的感冒已经痊愈了,不料那热度却反反复复,时高时低,简直就像黏糕似的粘着安井不放,那每日热度升降带来的痛苦令他感到无法应付。
这时医生向安井极力推荐说:“或许因为呼吸器官遭到了病魔的侵害,你最好到外地疗养。”安井对医生的意见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只好从壁橱里拿出柳条箱,准备出门疗养。衣箱装好之后,再用麻绳捆紧,阿米在他的手提箱上挂了一把锁。宗助将兄妹俩送到七条后,又陪着他们一起走进车厢。一路上,他故意不断说些引人开心的话题,直到火车即将出发,宗助才走下月台。兄妹俩都从车窗里向他呼唤。
“有空来玩呀。”安井说。
“请你一定要来啊。”阿米说。火车慢吞吞地驶过气色极好的宗助面前,眨眼间,就喷着蒸汽朝神户直奔而去。患者在疗养地迎来了新年。从他们到达目的地的那天起,安井几乎每天都给宗助寄来图画明信片,而且每次必定再三重复“欢迎有空来玩”,阿米也必定会顺便写上一两行字。宗助特地把安井和阿米寄来的这些图画明信片堆在书桌上,每次从外面回家,一进门,桌上的明信片立刻跃入他的眼帘。宗助经常拿起来一张张反复阅读、欣赏。后来,安井寄来的一封信上写道:“我的病已经痊愈,即刻便可打道回府。但遗憾的是,难得来到这里,却没能在这儿跟你相见。”宗助才收到这封信,又立刻收到安井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道:“来玩吧!即使时间短促,也来一趟吧!”宗助正闲得发慌,这十几个字完全具备了打动他的力量。于是他立刻登上火车,当天晚上,便赶到了安井投宿的旅店。
明亮的灯光下,三人久别重逢的瞬间,宗助立刻发现患者的脸色变好了,甚至可说比他出发前更好了。安井也深有同感,还特地卷起衬衫的衣袖,自得地抚摸着露出青筋的手臂。阿米眼中也充满喜悦的光辉,在宗助看来,阿米那活泼生动的眼神显得特别稀奇,因为到现在为止,阿米在宗助心中留下的印象,是个身处声光刺激之中仍能波澜不惊的女子。宗助这才明白,阿米的稳重形象绝大部分是由她那沉稳的眼神造成的。
第二天,三人一起出门眺望远处的深色海面,鼻中吸着夹杂松脂味的空气。冬季的太阳赤裸裸地从低空划过后,安静稳重地落向西边天际。夕阳即将消失之前,低空的云层有红有黄,全被染成炉火似的颜色。天黑后,风势渐停,只有松涛声不时传入耳中。宗助住在那儿的三天,都是暖洋洋的好天气。
宗助向安井提议再多玩几天。阿米也说,那就再玩几天吧。安井表示赞同说,大概是因为宗助来了,天气才变得那么好。但他们最后还是提着衣箱和皮箱回到了京都。不久,寒冬若无其事地挟着北风往北方退去。高山之上,那些看似斑纹的积雪正在逐渐消失,紧接着,大地像在发芽似的一下子冒出了青绿。
每当宗助忆起当日的情景,心中不免感慨,若是自然在那时停住脚步,让自己和阿米顿时变成化石,说不定他们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事情是在冬季的后半、春季即将降临时开始的,等到樱花飘尽,樱花树枝头换上嫩叶颜色时,整件事情才告结束。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那种痛苦宛如青竹被火烧炙得正在滴油。他们毫无心理准备,却被突然而至的狂风刮倒在地,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世界已被尘沙埋没,他们发现自己满身尘沙,却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刮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