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4/5页)

“早啊。”宜道看到宗助,很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又说,“刚才本想邀您一起去见师父,但是看您睡得正熟,很抱歉,我就自己一个人出门了。”

宗助这才得知,这位年轻和尚在今晨天刚亮的时候,就已参禅完毕,回来之后,便在这儿生火煮饭。

和尚的左手不断忙着添柴,右手握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似乎正在利用煮饭的空当阅读。宗助询问书名后才知这是一本名字颇为艰涩的书,名叫《碧岩集》(8) 。宗助暗自思量,像昨夜那样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弄得自己脑袋累得要命,何不借些书来读,或许是一种领略要点的快捷方式吧?想到这儿,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宜道,不料宜道当场否决了他的想法。

“阅读书籍是最不好的办法。不瞒您说,再没有比读书更妨碍修行的东西了。像我们虽然也会读些《碧岩集》之类的读物,但是读到超过自己理解范围的内容时,根本无从理解。若是因此而养成任意揣度的坏习惯,以后反而会变成参禅的障碍,或者期待超越本身水平的境界,或者坐等顿悟,而原该深入探究的部分停滞不前,总之,读书对参禅害处极大,千万不要轻易尝试。如果您非要阅读些什么书的话,依我看,《禅关策进》(9) 之类能够鼓舞勇气、激励人心的读物比较好。但即使阅读这类书,也只是为了接受它的刺激,这跟禅学本身是没有关联的。”

宗助对宜道这番话的含义不太明白。他觉得自己在这位头皮发青的年轻和尚面前,简直就像个低能儿。自从离开京都之后,宗助的傲气早已消磨殆尽,这些年,他始终扮演凡夫俗子的角色活到今日。像功成名就、扬眉吐气之类的事情,在他心底早已遥不可及。宗助现在是以一个完全真实的自己,毫不掩饰地站在宜道面前。不仅如此,他还得进一步承认,现在的自己完全像个婴儿,远比平时的自己更无力、更无能。而这种体认对他来说,也是毁灭自尊的新发现。

饭煮好之后,宜道熄灭了灶火,让锅中的米饭蒸煮片刻。宗助趁着这段时间从厨房走下庭院,在院里的井台边洗脸。不远的前方有一座长满杂木的小山,山脚下比较平坦的地方已开垦为菜园。宗助故意将自己湿淋淋的脑袋迎着冷空气,特地从山上走向下方的菜园。到了菜园附近,宗助看到山崖旁边有个人工挖掘的大洞。他在那个洞穴前方伫立片刻,眼睛打量着阴暗的洞底。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起居室,房间里的地炉已生起温暖的炉火,铁壶里面传出滚水沸腾的声音。

“一个人忙不过来,早饭准备得晚了,实在抱歉。马上就给您准备膳桌。不过我们这种地方,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着实叫人为难啊。但我明后天会为您准备热水,就用热水澡代替丰盛的菜肴吧。”宜道对宗助说。宗助怀着感激的心情在地炉前面坐下来。

不久,宗助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把那道“父母未生之时”的稀罕题目放在眼前,凝神注视,低头沉思。但这题目原本就出得莫名其妙,令人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也因此,不论宗助如何思考也想不出答案。想了一会儿,宗助马上又感到厌烦起来。他突然想起阿米,觉得应该给阿米报个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他很高兴自己心中生出了俗念,立刻从皮包里拿出信纸信封,动手给阿米写信。信中先向她报告自己现在住在一个非常幽静的地方,或许因为这里距离海边很近,天气也比东京暖和,空气非常新鲜,经人引介而认识的那位和尚对自己也很亲切,但是每日三餐并不好吃,被褥也不干净,等等,不知不觉写了一大堆,转眼间,信纸已经写了有一米之长,宗助这才放下纸笔。但对于自己苦思公案不得其解,打坐弄得膝盖关节疼痛不已,还有苦思似乎令他的神经衰弱变得更严重之类的事情,宗助在信里却只字不提。写完了信,他借口要买邮票,还要把书信投进邮筒,便匆匆赶往山下。寄完了信,宗助忧心忡忡地思考着“父母未生之时”、阿米,还有安井等,又到附近村中闲逛一圈才返回山上。

午饭时,宗助见到了宜道提过的那位居士。他把饭碗递给宜道盛饭时,一句客气话都不说,只以双手合十表达谢意。据说这种雅静的动作,就是所谓的禅意。因为禅宗精神主张弟子不开口、不发声,以免妨碍深思。宗助看到那位居士如此严肃认真,又想到昨晚的自己,心里不禁十分羞愧。

吃完午饭后,三个人坐在地炉边闲聊了一会儿。居士表示,有一次参禅的时候,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惊醒的瞬间,竟惊喜地发现自己有所顿悟。然而,等他睁开两眼一看,仍是那个尚未顿悟的自己,那时心里真是失望极了。宗助听到这儿笑了起来,同时也暗自讶异,竟有如此悠闲乐观的人到这种地方来参禅,想到这儿,心情也稍微轻松了一些。然而,三人正要分别回房的时候,宜道却很严肃地告诉宗助:“今晚我会过来邀您同行,从现在到黄昏之前,请您专心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