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露丝(第13/20页)
我还记得有一次跟他的一段对话。
“你不是伦敦人,对吧?”他有点儿鄙视地问我。不是伦敦,别的地方就是乡下,乡下就是落后的不繁华的,只有伦敦生机勃勃一直在发展。
“对,我是法国人。我妈妈逃难过来的,因为宗教的关系。”
“天主教徒?”
“对的。”
“那你妈现在在哪儿呢?”
“她去世了。”
他对我的回答没有丝毫的同情或者好奇,只是故作姿态地看着我:“你弹琴看起来就像外国人,不像是伦敦本地的。”
我看着自己的手:“是吗?”
“对的,你扫弦比拨弦多,这样会有一些不必要的噪声。”
“对,但是莎士比亚先生很喜欢这种杂音呢。”
“从你的年纪来看,你的技巧算是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很难得。但是你不会一直年轻,没人会一直年轻。除非是传说中的那个东边郡里面的男孩。”
但我就是那个男孩。
我突然意识到,即使伦敦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我仍然要小心守护自己的秘密。
“他有个女巫母亲,人们杀了那个女巫。”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我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反驳道:“但她已经被淹死了,她被证明是清白的!”
他怀疑地看着我:“我没提过淹死。”
“我只是假设,他们杀女巫的话一般不都是用这些方式行刑的吗?”
他的眼睛眯起:“你对这件事看起来很感兴趣啊,你的手指在发抖。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细节,是霍告诉我这件事的。”
霍是我俩前面的长笛手,他之前一直装作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他俩之间应该也不熟,大概只是一起合作过几次演出。
“那个小孩不会长大,”霍的脸色苍白,嘴巴小小的,慢悠悠地对我们说,“那个女人用了巫术,杀了一个男人,好让自己儿子永远年轻。”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克里斯托弗还想观察我,不过随着后面的一阵脚步声,莎士比亚到了。
“我能加入你们的对话吗?”
莎士比亚抽着雪茄,把烟灰弹进手上的牡蛎壳里,小心翼翼地不弄脏自己的戏服。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看着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回答道:“当然可以。”
“好的,我想你会让小汤姆过得像在家一样轻松舒服的。”
“当然,小汤姆一直也还挺适应的。”
莎士比亚扔了牡蛎壳,冲我们笑着说:“那好极了。”
我可以看到克里斯托弗把满腔话咽进肚子里。这一刻感觉真的很好,我站起身,回到舞台,霍也回去了。我坐下之后,忍不住向我的雇主感激道谢:“谢谢您,莎士比亚先生。”
他摇头,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是做慈善的,没必要道谢。现在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天有大人物要过来。”
我的位置视野很好,可以把观众看得很清楚。晴朗的下午,几千个人坐在位置上,这种剧院比今天的剧院能容纳更多的人。席地而坐的区域,观众挤挤挨挨,时有口角和矛盾。差不多三便士,就可以坐到上等座位。上面的看台上,不少衣冠楚楚的名流坐在那里观看。不过我发现那种贵宾区的人素质也不见得就比底下的人好到哪里去。
总的来说,就是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偷和贼、捣乱的闲汉,还有面容苍白的女人,戴着人造的黑牙,模仿上流社会女人们因为过度吃糖患上的龋齿。(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很流行这个,就和现在我们流行将牙齿美白抛光一样。)
我们的节目让观众席的氛围快活了起来。我特别喜欢一首《树荫之下》,一个棕发的表演者唱的,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这首诗歌是戏里的一个法国贵族被他的父亲驱逐流放之后所吟唱的。
谁愿与我高卧
唱着愉快的曲子
与鸟儿甜美的歌应和
归来吧,归来吧
这里的生活
没有仇恨
只有冬季和偶尔糟糕的天气
在我的印象中,我小时候常常会去法国北部那边阿登高地的树林游玩。我们坐在大树下野餐,她为我唱歌,然后我会看到树影摇曳,种子落下。那是个静谧和谐的世界,同岸边区完全不同,岸边区只有啤酒、死鱼和尿臭味。台上的这幕戏,还让我想起一些别的,我和戏里的主人公一样,也是被驱赶、被放逐、被迫改换身份流亡到别处,然后遇到了自己所爱的人。
这是个喜剧,但我觉得很烦躁。
我觉得戏里有个人物让我不爽,他基本在里面毫无用处,是个随公爵一起被流放到森林里的大臣。我已经看了八十四次这出戏了,但我还是想不出他在情节里究竟有什么作用。他只是走来走去,在一堆乐观的年轻人中间,故作睿智地给他们泼冷水。这个角色是莎士比亚自己演的。每次他开口说台词,我就觉得其中渗出的寒意直浸入我的骨子里,好像预示着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