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13/22页)
他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像是赤脚踩在玻璃碴儿上一样痛苦。“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曾经和你一样,不停地在各地辗转,但都在太平洋沿岸,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萨摩亚(4)、所罗门群岛、斐济的劳托卡、本德堡的糖城(科罗拉多州)、新西兰,甚至回到大溪地。我兜兜转转,却也没办法完全躲到地下去。用假的身份证明,每次认识几个人,就又要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每十年换两个地方生活,直到有一天,事情开始变得不同。”
“怎么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他穿着褪色的广告T恤和破洞牛仔裤,脚踩人字拖。他正朝沙滩上走,嘴巴里哼着歌,手上还拿着一罐可乐。他是一个安全无害的醉汉,没打算跟我们打交道。他重重地坐在沙滩上,点上一根烟,开始看海。他距离我们不近,应该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欧迈索性也盘腿坐下了,并顺手把他湿漉漉的冲浪板放在身后的草上。我也顺势坐在地上。
他看着大海,眼中有爱,有悲伤,好像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一句:“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腹中有很多疑问,只是此刻我都没有问出口。
“你过去跟我说过爱,对吧?你告诉我,你爱过一个女孩,并和她结了婚。她就是玛丽恩的妈妈,叫什么来着?”
“露丝。”我在21世纪,在澳大利亚的一块海滩上,说出这个久违的熟悉的名字,感觉一阵怪异和眩晕,时间和空间并没有冲淡那些曾经热烈的感情。我手撑在旁边的草和沙砾上,仿佛想要一些坚实的东西来有所倚靠,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还在我身边。
“对,我也找到了我的露丝。她很美,她叫合谷。现在,我每次想起她,还会觉得头痛。”
我点头:“对,记忆造成的头痛,我也经常会这样。”
有一瞬间,我有点好奇合谷是不是我在他房子里看到的那个女人,不过很快他的话就打消了我的这个想法。
“我们在一起只有七年,她在战争中死了……”
我在想是哪一场战争、什么地方,我觉得应该是“二战”吧,我的直觉是对的。
“那时候我搬去新西兰,不过阴差阳错之下,应征入伍了。在那时,想要混淆身份很难,更何况即使证明你不是你身份证明上的那个人也没用,那时候军队对新兵不挑剔,也不深究你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我没有参加很多战争,开始是去了叙利亚,后来又是土耳其,确实长了不少见识。当时局势很紧张,你呢,你当时参战了吗?”
我如实回答:“我没有。海德里希觉得跟政府走得太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不让我们去。他是对的,那时候有纳粹,他们不但有种族歧视,还做人体实验。他们占据了柏林的研究室,然后发现了我们的事情,并且开始研究信天翁,因此想要抓更多的标本……还好,海德里希的固执很有先见之明。他不让我们参加战争,当你为拯救文明火种努力的时候,我在波士顿,伪装成一个近视的有哮喘的图书管理员。我真的很鄙视那时候的自己。我想我有时候就像海德里希让我们远离战争一样,对人类的感情避而远之。因为这样活着会比较不痛苦。”
遥远的某处传来“海妖”的恸哭。
欧迈抖落他冲浪板上的水珠。“不,我不像你这么想。我觉得有爱生命才有意义。我跟她在一起的七年,胜过了一切。你懂吗?我以前茕茕蹉跎几百年的时光,以后也是这样。我全部的时间都比不上这段日子,时间的价值和意义是不同的,不是吗?有些日子是空洞的,虚度时光,就像是不起波澜的水,没有任何起伏。有时,只是一年、一天,甚至一个下午,就是你全部人生的闪光点,就是你全部人生的意义所在。”我想起卡米拉,想起她坐在公园长椅上,想起她对我念《夜色温柔》这首诗,欧迈继续说着,“我一直在找生命的意义。我过去相信玛纳,岛上每个人都相信,不过我现在还相信玛纳给我的感觉。这不是迷信,而是确切存在着的,存在于我们中间。玛纳很难解释,既不来自天空、云朵,也不来自天堂,但它就是在这里。”他拍着自己的胸口,抚着心脏的部位,“当我们陷入爱的时候,这里是胀大的,它会和以前不同,有一些新的东西在我们体内。一些不属于我们本身的东西,根植在我们心里,约束着我们,给我们快乐,或者让我们难过。我们对自己一无所知,现代科学好歹知道一点,而我们完全不明白我们的头脑是如何形成思想的。”
一时无话,场面寂静。
那个醉汉躺下了,在看星星。他把烟摁灭在沙里。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然后欧迈才重新开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