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第2/2页)

三个获得勋章的小伙子就像猎鹰。虽然在那些没有狩猎经验的人眼里,可能我也像是一只鹰,其实我不是。这一点,他们三位比较清楚,所以我们渐行渐远了。但是,那个第一天上前线便负伤的小伙子,我同他仍然是好朋友,因为当时他对自己将来会怎样肯定一无所知。所以,他也不可能被他们接受。我喜欢他是因为我心想,兴许他和我一样,将来不会变成一只鹰。

少校,那位了不起的剑术家,不相信人不怕死。我们坐在诊疗椅上时,他花许多时间纠正我的语法。他曾经称赞我意大利语说得好,我们聊起来毫不费力。有一天我说,我觉得意大利语很容易学会,激不起我很大的兴趣,意大利语说起来一点都不难。“啊,是的,”少校说,“那么,你为何不注意一下语法的使用呢?”于是我们注意起语法的使用来,一下子,意大利语成了一门很难的语言,脑子里语法条理没弄清楚,我都不敢开口和他说话。

少校非常守规矩地上医院。我印象中他一次也有没缺席过,但他肯定是不相信那种诊疗的。有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相信那些诊疗椅,上校说,那完全是胡闹。当时诊疗椅刚面世,正好拿我们来试验其疗效。他说,那个主意很白痴:“理论而已,跟别的理论没什么两样。”我语法没学进去,他说我笨蛋,丢人丢到家了,又说他自己是个傻瓜,居然为我操这个心。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笔直地坐在诊疗椅里,右手插进诊疗装置,眼睛直视着前方的墙壁,两块皮子夹着他的手指,上下拍打着。

“要是有那么一天,战争结束了,你准备做什么?”他问我,“回答时注意语法!”

“我会回美国去。”

“你结婚了么?”

“没有,但是想结婚。”

“那你就更傻了,”他说,他好像很生气,“男人不应该结婚。”

“为什么,少校先生?”

“别叫我‘少校先生’。”

“为什么男人不应该结婚?”

“不能结婚,不能结婚。”他愤怒地说,“如果将来会失去,就不该置身于会失去那一切的位置。不该置身于会失去的位置。应该寻找不会失去的东西。”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愤怒和痛苦,眼睛直视前方。

“可是,为什么就一定会失去呢?”

“就是会失去。”少校说。他望着墙壁。然后他低下头去望着诊疗装置,猛地一下,将他那只小手从皮子中间抽出来,狂暴地拍着大腿。“会失去的,”他几乎是在吼叫了,“别跟我争辩!”然后他对看管诊疗椅的护理员叫道:“过来,关掉这该死的东西。”

他回到另一间诊室去做光疗和按摩。接下来我听见他向医生借用电话,关上了门。他回到我们这间诊室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另一张诊疗椅上。他已经披上披风,戴上帽子。他径直走到我的诊疗椅近前,将一只胳膊搭在我肩膀上。

“真抱歉,”他说,用那只好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该无礼的。我的妻子刚去世。你千万别介意。”

“哦……”我说,心里面很为他难过,“请节哀。”

他站在那儿咬着下嘴唇。“我想顺天应变,”他说,“但是太难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窗外。然后他哭了起来。“我根本做不到顺天应变。”他哽咽着说。然后他哭出声来,仰着头,眼神茫然,像士兵那样直挺挺地立着,两腮沾满泪水,咬着嘴唇,从一张张诊疗椅旁走过,出门而去。

医生告诉我,少校的妻子很年轻,少校残废退出战场后才同她结的婚。她死于肺炎,得病后没能撑几天。没人料到她会死。少校三天没来医院。之后他又按往常的时辰来就诊了,军装袖子上戴着黑纱。他回来时,诊疗室四面墙壁上已经挂起镶着大镜框的照片,展示各种伤情在使用诊疗椅进行医治前后的对比。上校那张诊疗椅面对的墙上有三张照片,展示的是与他同样伤情的手完全康复的情形。我不知道那些照片医生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使用诊疗椅的第一批人。那些照片对少校并没有起多大作用,他目不旁视,只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