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13页)

吉姆·凯西已经淋过头,水还在从他那高高的额角上往下滴,他那筋肉发达的脖子也淋湿了,他的衬衫也湿了。他走到汤姆身边。“这不能怪那些人,”他说,“你难道会情愿把你睡觉的床拿去换一桶汽油吗?”

“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是不得已才搬动的。可是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呢?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会搞成什么样子?谁都活不下去了。老乡们种田不能过活了。我问你,这样下去要到什么地步呢?我想不明白。我问过许多人,谁都弄不明白。那个人要把自己的鞋给我换汽油,再赶一百英里路。这我也弄不明白。”他脱去那顶银色的帽子,用手掌揩揩额角上的汗水。汤姆也脱下他的小帽,拿它揩揩额头。他走到皮管旁边,把帽子浸透了水,拧一拧,又戴到头上。妈从卡车边栏的横档中间伸出手去,用一只铁皮杯子接了水拿去给奶奶,又拿去给躺在行李上面的爷爷喝了。她站在横档上,把杯子递给爷爷,他润湿了嘴唇,便摇摇头,不再要喝了。他含着痛苦和惶惑的神情,抬起那双老眼向妈望了一会儿,随即又昏沉下去。

奥尔开动了发动机,把卡车倒退到汽油泵旁边。“加加油。这车子大约可以装七加仑,”奥尔说,“我们给它加到六加仑,好让它一点儿也不泼掉。”

胖子把皮管放进油槽。“不,先生,”他说,“我真弄不明白这个国家会弄到什么地步。什么救济金等等办法,我都不懂。”

凯西说:“我到各地去过,人人都问到这句话:我们会弄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出路,总是在路上逃荒,总是东奔西逃。怎么大家都不想想这个问题呢?现在有一股迁移的风气,大家都在迁移。我们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迁移的情形。大家迁移,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迁移。这就是老乡们老在迁移的原因。他们迁移,是因为他们想过比原来的生活好一些的生活。除了迁移,就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希望过较好的生活,需要过较好的生活,于是就出远门去找。大家都弄得很苦,所以就拼命找出路。我到各地去过,听见人家也说你这些话。”

胖子把汽油打上来,油泵上的记数针转动着,表明油量。“是呀,可是究竟要落到什么地步呢?我就是要弄明白这一点。”

汤姆烦躁地插嘴道:“算啦,你永远也弄不明白。凯西想对你说明白,你却还是问那句老话。像你这样的人,我从前也见过。你不是在问什么问题,你只是在哼着一个调子—‘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你根本不想弄明白。全国的人都在迁移,各处都有许多人死掉,也许你不久也要活不下去,可是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只不过老唱着这一个调子—‘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哄着你自己睡觉罢了。”他看看汽油泵,那油泵已经长了锈,很旧了,他又看看油泵后面的小屋,那是旧木板盖成的,木板子第一次使用时的钉眼,从那曾经鲜明的油漆里面显露出来。那鲜明的黄色油漆是想用来模仿市镇上的大公司加油站的,却遮不住木板子上的旧钉眼和旧裂缝,而且油漆也不能翻新。这种模仿是一件弄巧成拙的事,主人也早就知道这一招失败了。在那敞着的门里,汤姆看见了油桶,只有两只,还看见卖糖果的柜台,里面放着过时的糖果,日久发黄的甘草棒糖和香烟。他还看见一把破椅子和锈坏了一个洞的纱窗。还有那个应该铺石子却没有铺的乱糟糟的院子,院子后面的玉米地里,庄稼被太阳晒得快要枯死了。屋旁有一小堆旧车胎和热补过的车胎。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看见了那胖子身上那条廉价的洗旧了的粗布裤、那件廉价的马球衫和他那顶纸壳帽。他说道:“我刚才并不是有意对你发脾气,先生。只怪天气太热了。你什么也没有,你自己不久也会逃荒,那可不是拖拉机把你赶跑的,那是市镇上那些漂亮的黄色汽油站把你赶走的。大家都在迁移,”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你也快要搬家了,先生。”

汤姆说话的时候,胖子的手在油泵上的动作缓慢下来,终于停住了。他苦恼地望着汤姆。“你怎么知道?”他无可奈何地问道,“我们已经在商量要收了生意搬到西部去,你怎么知道的?”

凯西回答了他。“大家都是一样。”他说,“譬如我吧,一向都在拼命跟恶魔斗争,因为我从前老以为恶魔是我们的敌人。可是有一种比恶魔还要凶恶的东西抓住了这个国家,不把这个家伙砍掉,它是不会甘休的。你看见过希拉毒蜥抓东西吗,先生?它抓得很紧,你把它砍成两截,它的头还是不掉。把它的脖子砍断,它的头还是不下来。非得拿一把螺丝刀把它的脑袋凿开,才能把它弄下来。它咬住你的时候,嘴里的毒汁老往它的牙齿咬成的窟窿里流。”他停下来,斜过眼去看看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