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火灾与废墟(第2/2页)
对那些反对毁灭的人,倘使他们想推迟这无可避免的最终打击,等待他们的就是征收。我幼年时代,很多伊斯坦布尔狭小的奥斯曼巷道都被扫荡一空,等待扩建成大街。被征收就意味着被驱逐,意味着无家可归,毫无公平可言。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伊斯坦布尔经历了两次大的道路扩建,或者说,经历了两次征收和驱逐运动。头一次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我记得,1950年代,我和母亲曾惊慌失措地走在金角湾对面,置身于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之中。毁坏的地区,就像是战后废墟;每片空地伫立在那里,等待着它们的新生活。这生活充满了永无休止的恐惧和各种传闻。有些传闻说,某些土地主会比其他的人幸运些,能得到政府补偿;有的传闻是关于某些额外的征收,讨论土地规划图;有些传闻则说,某个强权政客想尽办法要保留某处街道,或者对规划图进行调整等等。只要看到沿着博斯普鲁斯和金角湾的道路,拐向了经过村落市集的乡村小道,人们就会知道,那里一定住着某个富豪或是权贵,这条道路才因他们的居住而改道。谈论这些事情的,往往都是共乘出租车里的老女人,给人理发的年迈理发师,还有那些总是喜欢宽阔路面的出租车司机——这些人狂热地痴迷破坏,特别是后者,总是抱怨路面远不够宽畅而认为破坏还不够彻底。伊斯坦布尔的新人对城市旧貌和其文化感到恼火,他们渴望的,还不仅仅是宽敞的巴黎林荫大道,他们拒绝一切先于他们之物。因此,共和国企图抹去城市内的基督教和世界化的建筑、拜占庭乃至奥斯曼的遗迹。1970年代,国内汽车制造厂开始运营,使得中产阶级也能买得起汽车,对高速公路的需求最终预示着,过去很快就会被淹埋在水泥与沥青之下。
观察城市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游客或是新到不久的外乡人,以外在的眼光,来观察其楼房、古迹、街道以及天际线。另一种是内在观察,这座城市有我们熟睡于此的房屋,有回廊、电影院以及教室,城市的各种气息、光线还有色彩构成,这些都是我们最珍贵的回忆。对那些仅从外在来观察的人来说,一座城市也许会与下一座城市极其相似,但城市的多样回忆才是它的灵魂,它的废墟便是其最有力的证词。
在1980年代那次涉及面最广的拆迁、驱逐中,我凑巧在塔尔拉巴什大街(Tarlabaşi)漫步。推土机一路推进,一部分人围在那里观看。工程自那以后,持续了好几个月。每个人都逐渐习惯了,愤怒和反抗开始渐渐消逝。尽管下着绵绵细雨,墙垣还是坍塌下来,在倒地的瞬间变为灰烬。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此时,对我来说,更让我忧虑的,不是看到别人的房屋和回忆被摧毁一空,而是看到伊斯坦布尔在诸如此类的扭曲之中,改变了形貌;意识到我们的生活与之相比,是如何的短暂和脆弱。孩子们在断壁残垣间玩闹,拾着门窗和木头碎片。此刻,我深深地明白,这些碎片代表了多少失落的记忆,在某些时刻,这记忆甚至就是我们的第二本性。
几年前,我去看过一栋空荡荡的,即将被拆毁的楼房,它是希什利塔拉基公立中学的旧址。在那儿,我曾度过了小学的最后几年和中学时光。这些相同的道路,我走了四十多年。旧学校所在之地,如今是一片停车场。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忆起在学校读书的那些岁月,还有最后一次,我在那些空荡荡教室中徘徊的情形。最初,它的毁灭像刀刃一样将我刺穿,但如今,我已对此渐渐习惯。城市的废墟有助于遗忘。开始,我们失去的是记忆,但还知道我们失去了它,并渴望唤回它。后来,我们会连忘记本身也已经忘却,城市也不再记得自己的过往。废墟会引起我们如是的哀伤,最后打开忘却之路,使他人可以在此编织新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