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法兰克福香肠(第2/2页)

伊斯坦布尔和其他地方一样,人们喜欢站在街头吃快餐。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时间、手头拮据或是没有其他选择,还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恰恰是想逃避那种“放心踏实”。有些伊斯兰传统,把对食物的观点与对母亲、女人以及某些极其私密的观点交织在一起——为了抛弃这传统,拥抱现代生活,成为一名城里人——你就必须要作好准备,并且情愿吃那些食物,即使你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是怎样、又是为什么被制造出来。因为这种心甘情愿的行为,需要执着,甚至是勇敢,所以首当其冲的,就是学生、无业游民、叛逆之徒,还有那些仅仅为了猎奇,就随时准备将任何食物塞进自己嘴中的蠢人们。这群人聚集在足球场入口处,在伊斯提克拉勒(Istiklâl)大街、公立学校和大学附近,还有城市中的贫民区;他们满心高兴地发现,他们几乎在一夜之间便改变了伊斯坦布尔,甚至是整个国家的饮食习惯(那感觉无异于冰箱和燃气炉等便利设备给人们带来的刺激)。1966年,土耳其-保加利亚足球比赛在加拉塔萨瑞(Galatasaray)的阿里·萨米焉(Ali Sami Yen)体育场进行。劣质露天看台的人们推推搡搡,拥挤不堪。一辆卖法兰克福肠的小贩推车起了火,火势迅速蔓延。我惊恐地看着刚刚还围在一起吃着香肠,等待比赛开始的人群,此刻就在我眼前躁动起来,从第二层跌落下来。他们在摔死的同时,还将他人压倒在地。

在脏乱、离家很远的街道上,吃那种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的食物,被看做是“摩登”和“开化”。尽管这似乎与家庭集体生活背道而驰,但我们几乎同时奉行了这一习惯,并仍能够找到办法,避免那种往往与现代化结伴而来的孤独的个人主义。70年代,对烤肉的狂热席卷了土耳其,迅速为其树立了一个新标准。在此之前,人们对肉比萨[1]还有过类似的狂热。它还有个好听点的名字,就是阿拉伯皮塔饼(Arab pita)。二十年后,我看见一家店铺将其称为“土耳其比萨”(Turkish pizza)(至于“pide”与“pizza”是否属于同源词,这个话题改天讨论)。使肉比萨占领了整个国家的,并非伊斯坦布尔的小卖部和烤肉串餐厅,而是那些小贩大军。他们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背着熟悉亲切的椭圆形小货箱,征服了整个城市。如今,你甚至不需要去街角的小卖店来满足你的胃。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会看到穿着白色围裙的肉比萨小贩。只要他揭开货箱,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暖和、令人垂涎欲滴的蒸汽,夹杂着焖得透烂的洋葱、肉馅以及红辣椒的香味。为了吓唬我们,母亲总是爱说:“那些肉比萨可不是用马肉做的,它们是用猫肉、狗肉做的!”但每当我们盯着肉比萨小贩的箱子,每个都图案各异,画着鲜艳的花朵和树枝,贴着肉比萨的图片,标着不同城市的名字,例如安特普或是阿达纳,我们立刻就投降了。

伊斯坦布尔街头食品的最美妙之处,不在于每个小贩都各有不同,叫卖着别具滋味的食品并不断追赶潮流,而在于,他们只卖自己了解并喜爱的食品。我看到有些人在大城市的街上拿出乡下食品,那是他们的母亲或妻子在家中为其烹制的,那种食品每个人都会喜欢。但吸引我的,不是能闻到他们的鹰嘴豆拌肉饭、烤肉丸子、煎贻贝、加馅蚌、阿尔巴尼亚肝的味道,而是看到他们装饰十分美丽的餐台、三轮小车,还有餐椅。如今这类人越来越少了。但他们曾经漫步在伊斯坦布尔街头,即使是在周围挤满了喧闹人群的时候,他们的灵魂还是生活在一个妻子、母亲为其建造的“洁净”世界中。另一种反对车间生产、单一化潮流的街头食品当然要属“鱼面包”。过去,海水没有污染,鱼种丰富,价格低廉,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博斯普鲁斯鲣鱼,你不仅可以在泊在岸边的小船上看到“鱼面包”小贩,在市中心以及足球场周围,也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60年代,我儿时的一个朋友十分痴迷街头食品。他总爱咧着塞满了小吃的嘴笑,说着那句狂妄之语:“真是越脏越好吃呀!”他用这样的话,来为自己的内疚和罪行辩护,因为,他吃的食物,绝不是出自母亲之手。

我怡然自得地享受着街头食品时,感受最强烈的,是孤独的罪过。人们在狭窄的柜台两侧墙上挂着的镜子,使他们看起来更大一些,也使我的罪过看起来更大一些。十五六岁的时候,每当我独自去看电影,我总会看见自己站在那里,吃着汉堡,喝着艾兰,发觉自己并不俊朗气派。那时,我会感到孤独和负疚,感到自己迷失在城市拥挤的人群中。

[1]土耳其语为lahmacun,烤面包内夹有肉块、番茄块,上面撒有胡椒等佐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