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的第一本护照和几次欧洲之行(第2/4页)

我再也没用过这本护照,即便那上面写着“欧委会成员国”的字样。它成了我第一次欧洲冒险失败的纪念品。我回国的决心非常坚定。等我再次离开土耳其时,又一个二十四年过去了。我年少时对那些有护照、能去欧洲以及更远处旅行的人,总是充满了崇拜和向往。但尽管我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出国,我却始终坚信,我的命运应该就是坐在伊斯坦布尔的某个角落里,一心一意把自己交给书本。我希望,有朝一日某些书能使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某些书则可以让我成名。在那些日子里,我相信自己可以通过对欧洲最伟大的作品进行深思,来更好地了解欧洲。

最终,是我自己的书促使我申请了第二本护照。我多年来闭门不出,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位作家。现在,有人邀请我去土耳其人的政治避难所——德国作巡回演讲。据说,有些人很喜欢听我朗诵自己那些还未译成德语的作品。我申请护照时,曾带着幸福的希望,以为自己可以认识德国的土耳其裔读者。但也正是这些旅途,使我开始由身份证件联想到了身份危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种危机还会让很多其他人饱受折磨。

这里,我很想讲一个关于身份的故事。那是1980年代及其稍后的一段时间,我又坐在那些总是在梦中出现、出奇准时的德国火车上。火车从一座城市飞速开往另一座城市,一路上经过黑暗的森林、远处村庄里教堂的钟楼,还有站台上陷入沉思的旅客。每到终点站时,我的土耳其主人都会来接我。不论有任何的不足之处,哪怕是我没有注意到的,他都会向我道歉。带我去城市观光时,他会告诉我,某某某有望出席晚上的活动。

我很喜欢回想朗诵的情景:参加者有政治避难者及其家人、教师、半德国血统半土耳其血统的年轻人。这些人希望多了解土耳其的知识分子生活。每一次聚会的参加者,还会有几个土耳其工人和德国人。后者认为,对土耳其的东西产生浓厚兴趣总是好事。

在每个城市的每一次朗诵,其情景都如出一辙。我朗诵完自己的作品后,总会有某个愤怒的青年举起手来,示意要发言。随后,他就开始对我大加嘲讽,说我竟敢写些空洞的书,谈论抽象美,而土耳其却仍然处于压迫和苦难之中。我虽然对这些苛刻的言辞予以反驳,但是,那些话还是激起了我心里的负罪感。在愤怒的青年之后发言的,一般会是某位女性,她有着强烈的愿望想要为我辩护,并激动地浑身发抖。她的提问,多半和我作品中的对称,或者一些其他类似的精巧之处有关。接下来是一些宽泛的问题,主要问及我对土耳其、政治、将来,还有人生意义所抱的希望。我就像一位年轻热切的作家该做的那样,回答了这些问题。有时候,有人会借此大做一些充满政治术语的讲演,当然其目的不是要非难我,而是针对听众中的某些人和事。而后,邀请我来赴会的社团领导人还会告诉我,某某演讲者来自哪个左翼派别。他们还会进一步跟我解释,演讲者希望那些小分裂组织的成员从他的发言里获取怎样的意义。很多年轻人要求与我分享我成功的秘密,从他们那兴奋的程度,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德国的土耳其人和土耳其国内的人相比,并不把追求生活的雄心壮志当做什么可耻的事。然后,有人突然会问:“你怎么看德国的土耳其人?”这样的问题来自于他们破碎的梦想。有人还会问:“你为什么不多写一点爱?”这类问题则牵涉了我的梦想。这时,大厅里的八九十个人有的开始微笑,有的开始嗤嗤窃笑,于是我知道,听我说话的这群人彼此都认识,即使不能算关系亲密,那他们至少也知道对方。当朗诵会在温暖、友好的气氛中结束时,一位年长的先生会对我大加赞美,然后就向一位半土耳其半德国血统的青年投去警告的目光,此人在后排和不少类似青年在大声傻笑。这位老先生可能是位快要退休的老师,为这些青年的利益着想,他接着骄傲但却令人失望地作了一个民族主义讲演。主要是讲土耳其——他们的祖国——有些如何如何优秀的作家,以及为什么通过读这些作家来了解祖国的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老先生的美妙言辞,却越发让这些青年们大笑不止。

可见,这些关于身份的谈话以及关于民族性的无休止的问题,只不过增添了一种家庭气氛而已。朗诵结束之后,组织者往往会带我和另外十到十五个人出去用餐。一般都是去土耳其餐馆。就算不是在土耳其餐馆,我在桌上被问的那些问题、其他人之间说起的笑话,以及他们提到的话题,也很快就会给我一种印象:我仍然在土耳其。其实,我谈论文学的兴趣,远比谈论土耳其要大,所以我觉得很沮丧。后来我还认识到,即使我们表面上在谈论文学,但我们真正在讨论的,似乎还是土耳其。文学、书籍、小说都只是借口而已,借此可以谈论,或者逃避令人烦扰的不确定自我,而这种自我的不确定性就是我们沉重不幸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