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在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第5/6页)

要批评土耳其国家缺乏民主,或者在经济上挑土耳其的毛病是一回事;要诋毁一切土耳其文化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或者说,要诋毁在德国的土耳其人后裔在该国过着最贫困的生活,也是另一回事。至于在土耳其的土耳其人,听说自己受到苛刻的评价,他们就再次意识到,自己是在敲一扇门,等着被放进去。当然,他们也同样会意识到,自己并不受欢迎。最具讽刺意义的是,欧洲反土耳其民族主义情绪的疯狂发展,在土耳其国内激起了最粗俗的民族主义对峙。那些相信欧盟的人一定马上会看到,我们只能在和平和民族主义之间作出选择。我们要么拥有和平,要么拥有民族主义。我认为,欧盟的内心装着的,是和平的理想。我相信,土耳其给欧洲提供的和平机会,最终也不会遭到弃绝。我们已经来到了这样的关头:我们必须在小说家的想像力和允许焚烧小说家作品的那种民族主义之间作出选择。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常常谈到土耳其,谈到它申请加入欧盟。每每此时,人们对我总是哭脸相迎,或提出许多质疑。所以,现在我要当场回复他们。土耳其以及土耳其人民可以提供给欧洲和德国最重要的东西,毫无疑问就是和平。它指的是一个穆斯林国家加入欧洲的愿望,以及该和平愿望获得批准就可以带来的安全和产生的作用。我在孩提和青年时期,读过许多伟大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并不按照基督教的信仰,而是按照对个体的渴望来界定欧洲。因为这些主人公们通过奋斗来解放自己,表现自己的创造性,使自己梦想成真。所以他们的小说能赢得我的欢心。欧洲能获得非欧洲世界的尊重,应归因于它费尽努力培育出来的各种理想:自由、平等、博爱。而如果欧洲的灵魂是启蒙、平等和民主,如果欧洲是一个基于和平的联盟,那么土耳其也该在这里有一席之地。欧洲如果以狭隘的基督教教义来界定自我,那么它就与试图从自己的宗教里获得力量的土耳其无异。这样的欧洲脱离了事实,排他性太强,它与过去相连,却与将来无关。

我是在伊斯坦布尔跨欧洲部分的一个西化的世俗家庭长大的。因此,对于我或像我这样的人来说,相信欧盟根本不是一件难事。别忘了,从童年起,我们的费内巴切足球队就一直在参加欧洲杯的比赛。有数百万像我这样的土耳其人全心全意地信任欧盟。更重要的是,大多数保守的土耳其人,穆斯林土耳其人,以及他们在政治上的代表团体也希望看到土耳其加入欧盟,想帮助谋划欧洲的未来,梦想这种未来的诞生,并协助共同建设这种未来。这种友好的表示虽然在几个世纪的战争和冲突之后才到来,但它的意义却不能轻看。如果将它断然拒绝,就会引起极大的遗憾和气愤。没有欧洲的好前景,我想像不出土耳其的样子。同样,没有土耳其的好前景,我也无法信任欧洲。

在此,对于我如此长篇大论地谈论政治,我向大家道歉。我最乐意归属的世界,当然是想像的世界。从七岁到二十二岁,我的梦想就是要成为一名艺术家。这样,我可以走到伊斯坦布尔的街上,描画都市风景。正如我在自己的作品《伊斯坦布尔》里写到的那样,我在二十二岁放弃绘画,开始写小说。现在我认为,我想从绘画里得到的东西,就是我想从写小说中得到的东西。吸引我从事艺术和文学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种希望:将乏味、单调、希望破灭的世界甩在身后,去追求一个更深沉、富饶、更多样化的世界。要进入这片另外的魔幻领域,不论我像早期那样,使用线条和色彩来表达自我,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花很长的时间用文字来创作,我都需要去想像这片领域的细微差别。三十多年来,我独自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构建这个给人抚慰的世界。它主要取材于我们都认识的世界,取材于我能从伊斯坦布尔、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的街道,以及室内生活里看到的世界。然而,是想像,小说家的想像,给日常生活的有限世界赋予了独特性、魔力和灵魂。

现在我想谈谈灵魂,以此作为我发言的结尾。灵魂,是小说家努力毕生想传达的一种特质。只有当我们能够将这个奇怪而令人迷惑的任务归入适当的范围时,人生才会幸福。很大程度上,我们的幸福和不幸都不是源自生活本身,而是来自于我们赋予它的意义。我一生的时间,都在探求这种意义。或者,换句话说,在今日这混乱、艰难、迅速流变的世界里,我一生都在喧嚣和嘈杂中踽踽而行,人生之路盘旋曲折,让我不知所从。我忙着在寻找开头、中间和结尾。在我看来,灵魂这东西,只能在小说里找到。自从我的小说《雪》出版之后,每次我走在法兰克福的街上,我就能感觉到卡的灵魂。我与这个主人公的共同之处真不算少,我感觉自己似乎真正在观看着我所想像的那座城市,似乎我不知怎的,已经触及了它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