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在做什么 (第2/6页)
过不了多久,这种剧烈的、令人疲倦的思维努力就会产生结果,一幅我渴望看到的宽广景观在我面前展开,犹如烟雾消散后一片广袤的陆地,呈现出所有栩栩如生的细节。接着,我就会看到小说叙述的事物,就像有人轻松惬意地临窗而立,眺望窗外的景色。对我来说,阅读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描写皮埃尔如何在山顶俯瞰波罗底诺战役是小说阅读的典型。我们觉得,小说正在将各种细节精致地编织在一起,托付给我们;而我们也感到有必要在记忆中集聚这些细节。这种细节毕现的情形就像面对一幅画作,读者并不觉得是在阅读小说的词语,而是在观赏一幅风景画。在此处,作家对图画细节的处理以及读者通过具象化将词语转化为大幅风景画的能力,是至关重要的。我们阅读的小说并不都是在广阔的景观里、战场上或大自然中展开的,我们也看那些发生在屋子里的故事,内容局限于令人窒息的室内氛围——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是这样的例子。我们阅读故事就像在看风景,我们的心灵之眼将故事转化为图画,努力让自己融入图画的氛围之中,受其感染,并且实际上在不断地追寻它。
让我举另外一个例子,也来自托尔斯泰,描写的是眺望窗外的行为,可以说明我们在阅读时是如何进入小说的景观之中的。这个场景出自一切时代最伟大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在莫斯科与弗龙斯基邂逅。晚上乘火车回圣彼得堡的家,她十分快乐,因为第二天早晨就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以下是小说里的场景:
安娜……拿出一把裁纸刀和一本英国小说。最初她读不下去。骚乱和嘈杂搅扰着她;而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又不能不听到那些响声;接着,飘打在左边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过去的乘务员裹得紧紧的、半边身体盖满雪的姿态,以及议论外面刮着的可怕大风雪的谈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一切接连不断地重复下去:老是震动和响声,老是飘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气忽热忽冷的急遽变化,老是在昏暗中闪现的人影,老是那些声音,但是安娜终于开始阅读,而且理解她所读的了。安努什卡已经在打瞌睡,红色小提包放在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着破手套的宽阔的双手握牢它。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读着而且理解了,但是读书可以说是追踪别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觉得索然乏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强烈了。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角看护病人的时候,她就渴望自己迈着轻轻的步子在病房里走动;她读到国会议员演说时,她就渴望自己也发表那样的演说;她读到玛丽小姐骑着马带着猎犬去打猎,逗恼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使众人惊异时,她愿意自己也那样做。但是她却无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勉强自己读下去。[1]
安娜读不下去,因为她一心想着弗龙斯基,因为她渴望生活。如果她能够把思想集中在小说上,就会轻易想像出玛丽小姐骑上马,跟在一群猎犬后边。她就会具象化那个场景,好像眺望窗外;她就会感到自己慢慢进入那个她自己正从外部观察的场景之中。
大多数小说家感到,阅读小说的开始几页就像进入一幅风景画。我们来回忆一下司汤达是如何开始写《红与黑》的。我们首先从远处看到了维里业小城,看到了它所在的山坡,盖着尖尖的红瓦屋顶的白色房子,一丛丛茂密遒劲的栗子树,城堡的废墟。杜河在城堡下流淌。接着,我们看到锯木厂和生产印花布的工厂。
在接下来的一页,我们就已经遇到了作为中心人物之一的市长,并了解了他的性格。阅读小说的真正快乐在于可以不用从外部,而是直接从生活在小说世界的主人公眼中观看那个世界。阅读小说时,我们在长远的视野和飞逝的时光之间穿梭,在普遍的思想和特殊的事件之间游走,速度之快非其他任何文学体裁可以赐予。我们注目观看远处的风景画之时,会恍然发现我们自己已经进入了画中人物的思想世界,发现了人物情绪的细微变化。这与观赏中国山水画的体验是相似的。画中有一个不大的人形置身于巉岩、江水与枝叶婆娑的树林之间:我们注视着他,并试着从他的眼光想像周围的风景。(中国画应该以这种方式来观赏。)于是,我们意识到,景观的布局是为了反映画中人物的思想、情绪和感知的。由此类推,我们就明白了,小说里的景观是小说主人公内心状态的延伸和组成部分。我们会意识到,通过一种无缝的过渡,我们已经与这些主人公融为一体。阅读小说意味着,在把整个情境纳入记忆之时,我们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主人公的思想和行动,并在总体景观中给这些思想和行动赋予意义。我们现在进入了小说的景观之中,而不久之前我们还是在外围打量:我们除了在心灵之眼中看到了山脉,还感受到了河水的清凉,嗅到了树林的味道,与主人公交谈,进入到小说宇宙的深处。小说语言帮助我们融合这些相隔遥远、判然有别的元素,让我们看到在统一的图景之中主人公们的面孔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