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宅的女主人(第4/7页)

他很惊讶地发现屋内毁坏得这么严重——蛛网、虫蛀的梁柱、墙上崩落的石灰。但老哑婆提着灯,步履坚定地带他穿过无尽的走廊,走上盘旋的楼梯,穿过挂着家族画像的画廊,他们经过时画像的眼睛短短闪了一下,而那些画像的脸,他注意到,全都具有一种令人难忘的兽性。最后她在一扇门前停步,他听见门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璫琅,仿佛大键琴弹了一个和弦,接着美妙的云雀鸣声流泻而出,在那(尽管他并不知道)朱丽叶的坟墓深处为他带来早晨般的清新。

老太婆伸手敲门,门内回应的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充满诱惑爱抚的声音,以口音很重的法文——这是罗马尼亚贵族的第二语言——轻声唤道:“请进。”

起初他只看见一个人形,充满模糊的黄色微光,因为那人形承受并反映暗淡房间中仅有的光线。人形逐渐清晰,竟然是一身点缀蕾丝的白绸蓬蓬圆裙,已经过时五六十年,但显然曾是新娘礼服。然后他看见穿那套礼服的女孩,纤弱得宛如飞蛾的躯壳,那么细瘦,那么孱弱,那身礼服看来似乎毫无支撑地兀自悬在湿闷空气中,一袭借来的神奇外衣,一件自我表达的服装,她活在其中就像机器里的鬼魂。房里仅有的灯光来自远程壁炉架,一盏厚厚绿灯罩的油灯燃着小火,带他来的老太婆还用手挡住提灯,仿佛要保护女主人,让她不会突然看见他,或者让来客不会突然看见她。

就这样,他眼睛逐渐适应了房中的半黑暗,一点一点看出这穿着俗丽服装的稻草人有多么美丽,又是多么年轻,让他联想到穿母亲衣裳的小孩,也许是穿起亡母的衣裳好让她再度活过来,不管为时多么短暂。

女伯爵站在一张矮桌后,旁边是一只漂亮傻气的镀金铁丝鸟笼,双手伸出,姿态失神几乎像是在逃躲,看来仿佛被他们吓了一跳,仿佛不是她自己应声让他们进房。她的脸孔苍白全无血色,美丽而死气,披着直泻而下仿佛湿淋淋的黑色长发,看来像个遭遇船难的新娘。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带着流浪动物的迷失神色,几乎使他心碎,然而那张丰厚出奇的嘴却令他不安得几乎反感,厚唇又宽又鼓,颜色是鲜明的泛紫猩红。这是一张病态的嘴,甚至——但他立刻挥去这个念头——是一张娼妓的嘴。她一直打着冷颤,一种饥饿消瘦的寒噤,一种深入骨髓的疟疾般疾病。他心想她一定只有十六七岁,不可能更大,带有肺痨病人那种狂乱、不健康的美。她便是这整座毁坏城堡的女主人。

老太婆做了好一番温柔的预防措施,才举起提灯让女主人看见来客的脸。这时女伯爵发出一声微弱尖细的叫喊,盲目惊骇地乱挥双手,仿佛要将他推开,同时撞到桌子,一副绘有图片的牌如蝴蝶翩飞落地。她的嘴是苦痛的圆圆O形,身躯略微摇晃,跌坐回椅子上,倒在那里仿佛无法动弹。一见面就这样真令人不解。老太婆自顾自啧舌,在桌子四周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一副非常大的深绿墨镜,就像瞎眼乞丐戴的那种,然后将墨镜戴在女伯爵鼻梁上。

他上前帮她捡起牌,却惊讶看见地毯有些地方烂掉了,有些地方长满各种看来充满毒性的蕈类。他捡起牌随手一洗,因为那些牌对他毫无意义,尽管年轻少女玩这东西似乎很不寻常。真可怕的图片,竟是一具蹦蹦跳跳的白骨!他用另一张比较愉快的牌盖住它——一对年轻情人相顾微笑,然后将这玩具放回她纤细的手上,那只手半透明的肌肤下得简直可以看见脆弱的骨骼,留着又长又尖的指甲,像弹斑鸠琴的拨子。

在他的碰触之下,她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几乎露出微笑,将自己站直起身。

“咖啡,”她说,“一定要请你喝咖啡。”她一把将牌收拢成一叠,腾出桌上空间,让老太婆在她面前放下银酒精灯、银咖啡壶、奶罐、糖碗、银托盘上的杯子。在这破败房内,这份优雅显得奇怪甚至褪色,而女主人始终散发着光辉,仿佛自有一种病态的、海底般的光芒。

老太婆帮他搬了把椅子,无声偷笑,离开,让房间又暗了一点。

小姐料理咖啡壶时,他有时间不以为然地观看房里满是污渍的剥落墙壁上的更多画像,这些丑恶的脸看来全带着一种热病似的扭曲疯狂,每个人都有厚唇和癫狂大眼,与眼前这个近亲通婚的不幸受害者相似得令人不安,尽管某份罕见的优雅将那些特征在她脸上做了如此美丽的变化。她正耐心煮着,滤着芳香四溢的咖啡,唱完歌的云雀早就沉默下来,除了银器与瓷器相碰的叮当声,一片沉寂。不久,她朝他递来一只绘有玫瑰的小杯。

“欢迎。”她说,声音如大海般澎湃回荡,仿佛不是来自她洁白而静止的喉头。“欢迎来到我的城堡。这里很少有客人,实在很可惜,因为我最喜欢结识陌生人……村子荒废之后这里好寂寞,我唯一的同伴,唉,却又不会说话。我通常也都很沉默,我觉得自己好像很快也会忘记怎么说话,这里就再也不会有人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