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第4/13页)

“那好吧,这回给你一支吸了半截的,你可要耐着点性儿,和上回一样,用嘴接!”

“我说夫人,您真够狠心的,那可是燃着火的啊!”

杂工说着说着,浑身燃烧起一种奇特的情欲,开始抖动着那副胖乎乎的敦实的胴体。他像狗一样,全神贯注等着那点了火的半支香烟抛过来。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刺眼的光亮。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使我转过头去。“哎,行吗?可以吗?”春子肆无忌惮的声音,使我联想到栀子花香,那黏黏糊糊的腔调,令人即便堵住耳朵也还是逃不脱。

——我跑回自己屋子,考虑了半个钟头又下了楼。这时,春子依然像先前一样,坐在廊缘的藤椅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编织的毛衣。我之所以要考虑半个钟头,不过是想办法为自己找个借口,以便下楼再去见小姨。虽说到了我这个年龄都一样,但似乎一直被迫作着自我反省,其实,当我注视自己时,仿佛觉得是在注视着女人的脸孔,有一种生理性的恐怖感。我一旦在自己的心目中发现“自省着的自己”的背影时,便安下心来,似乎寻到了烦恼的依据。总之,徐徐将我捆束起来的是某种快乐的痛苦。我再次揣摩着小姨似乎若无其事的言行举止,仿佛一下子感觉到了什么。例如,眼下所见到的情景,好像是打我这里引出的某种丑恶的共感。是的,果真如此,那桩事件发生的当时,春子的同学兴奋异常,究其原因就在这里。我也许在春子的名字里梦见一种未知的热情,宛若某种所谓“纯粹卑贱”的野兽,奔跑于阳光灿烂的原野,气喘吁吁地垂着灼热的舌头。

这种想法突然使我偷偷地瞟了小姨一眼,那眼神充满与生俱来的深沉的内疚,就像被人识破自己年龄时的感觉。与此同时,我又奇怪地再次清清楚楚想起春子当时说过的那句话:“用那种眼光看人,以后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有人说今年秋天战争就要结束了。也有的同学说小矶是什么和平内阁。不管投降还是干什么,越早越好。”

“哦,你讨厌战争吗?”

我想,小姨现在莫非要谈起战死的丈夫?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发亮了。然而,这种空想的期待连我自己都不抱希望。不知为何,我害怕春子提到自己的丈夫。我战战兢兢地急忙回答她说:

“嗯,因为我们都气馁了。”实际上,我一点儿也没有气馁,只是一到春子面前,就想发现自己的堕落、大大炫耀一番似的,我被一种天真的冲动左右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一次也没向小姨问起路子的事,我也不打算再问了。说来奇怪,小姨也从未提起过路子。

口头上不敢提一下路子的名字,这证明你在恋着她——我心中另一个自己奚落我。然而,我就像一位被迫作了一首歪诗的少年,害怕拿出来见人。自己的恋爱要是被所有的人看穿,那比路子本人知道更可怕。这种虚荣心令我产生一种迷信,认为只要提起路子的名字,就有被人看透心思的可能。其实,我哪里知道,自己不提路子,反而更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院子里黑下来了,母亲和弟弟还没回来。婢女通知说洗澡水烧好了,春子最先被请去入浴。

这时,我突然记挂起那一方浴场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一个劲儿冥想着,热气或许已在玻璃门上结了露滴,变得又湿又重了。木垫子还是干燥的。女人的足踝踏在桧木格子上,从那种柔滑的触感中可以体味今秋的韵致吧?浴场黯淡的灯光之下,女人的身体在阴影里娉婷而立,仿佛满含着悲哀和情思。随着揭开浴槽盖子的响动,传来最初放热水的哗哗声。女人蹲下身子,热水浇到肩膀上,黯然闪光的水流接连不断地顺着她的双肩和乳沟淋漓而下,一直向着阴影浓黑的地方奔泻……

耳边蚊子的叫声使我清醒过来,觉得坐着的藤椅扶手上似乎有扇动羽翅的声音。一看,那里停着一只巨大的蛾子,洁白的双翅上布满红绿斑点,我嗅到一种烂花瓣般病态的气味。我想把它赶走,当我向小姨留下的银光闪亮的毛线针伸手的时候,惊慌失措的蛾子一下撞到我的脸上,飞走了。我的手里只有一根尖尖的银色毛线针。

当我看到美丽的女子编织毛衣,看到灵巧的双手精心编成的漂亮的毛衣,总是品味着那番奇妙的感触,仿佛饱享着无微不至、间接而深情的爱抚。

我的掌心暗暗记下了毛线针冰凉的快感。如今我把这根亲切的凶器拿在手中,企图用来刺杀飞蛾的胴体,我已经觉察出我的这一隐蔽的企图。

“你妈妈还没有回来吗?”

小姨转过廊子的一角走过来招呼我,那是刚刚出浴时温润的嗓音。我连忙将毛线针放回桌面上,转过头去。婢女事先为她打点好的吧?春子穿着母亲的浴衣,我一眼见到甚为厌恶。已经不是穿浴衣的夏季了,要是当做睡衣,看样子今夜还想住下来吧?我厌恶的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身穿母亲的浴衣,这很使我感到害怕。抑或可以称作道德的恶心吧,那是孩子在梦中感到的一种走投无路、实实在在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