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第2/3页)

P耸耸穿着黄黑花纹夹克的肩膀,得意地捅了捅团长的脊背。

团长没有回应,他也和观众一样,脸上浮现着茫然若失的表情,半张着嘴巴。他的双目潮润润的,充满了人瞧着人的那种亲切之情。

听到两人出奔时,团长如利箭穿心,悲愤异常。他暗暗祈望着这样的光景——那根钢丝突然断了,少女跌落在地板上,那少年一把没有抓住而失身落马,又被克莱塔号的马蹄子踢了一下——团长用至大的爱所描画的幻影没有实现。团长靠在椅子上思考着不幸、运命和爱情。他的嘴唇因愤怒而颤动。

他扔掉雪茄,扔掉皮鞭。

他走出天幕,中东式的月亮从荒凉的空地和散在的垃圾堆,以及黑暗天幕下的村落之间升上了天空。狮子高昂的咆哮犹如夜空里飞扬的火把隐隐传响。东方,港口的海面将沐浴着月色的浓密的反照投向星空。看上去马戏团的巨大天幕布满了轰轰隆隆的暗夜,倾斜地站立着。

这时,三个人影通过大门向团长身边走来。中间的高个子男人是P,他紧紧揪住少男少女的胳膊,生怕他们逃跑。

“我把两个私奔者抓回来啦。”

“你辛苦啦,辛苦啦。”

“他们住在海港附近的一家客栈,可又付不起房费,想远走高飞,但又没钱买火车票。我一直在盯着他们呢。”

“唔,你辛苦啦,辛苦啦。”

团长用无比憎恶的眼神注视着这年少的叛徒、胆小鬼和逃犯,他们就像晒太阳的狗一样,为了祈求怠惰的幸福而私奔。然而,他从那里没有发现胆怯和卑屈的表情。相反,他看到一个地道的流窜的王子的面影。

绯红的面颊、干裂的嘴唇、枯草般的头发、旧布巾似的褪色领带,奇妙地衬托出沉静而英俊的前额。他的眼睛闪耀着团长所不曾知晓的——这也难怪,因为马戏团团长不至于逃跑——种种逃亡的记忆的光辉。在团长看来,逃亡似乎是未知中的颇为高贵的行为,他的嗓门由嫉妒而变成阴暗的低音。

“这次就饶了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下次再逃那就没有命啦!P公,给他们处罚,各抽七八鞭子。啊,还有,P公,我有话对你说,回头到我的帐篷来一下。”

仅仅休场两天之后,明星重新登台了。

场内观众爆满,支撑天幕的十二根大铁柱子像桅杆一样摇摇晃晃。

仿佛是来自地府的集群,观众们的身子一动不动。鸦雀无声。但是,一个节目完了,场内便像解除咒符一般喧腾起来。

王子和少女一如既往,以无言的姿势向观众行礼,左右分开。少女登上软梯。少年跳上克莱塔号马背。

克莱塔号兴奋地站立起来,犹如燃烧的火焰,这一点尤为观众所赞赏。大家期待着,今日的表演会比平时更加精彩动人。

事情总是按照完善的秩序进行,比起日常生活更加完善。从克莱塔号的狂奔里,人们只是看到了秩序的某种强度的表现。

少女开始走钢丝。

钢丝下面,像往常一样站在马背上的少年,突然拉紧缰绳制止住奔马。此时,克莱塔号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它冷不防被缰绳一拽,立即抖动着鬣鬃,打着响鼻,一跃而起。

一刹那,人们从后腿直立的奔马的姿势里,发现了运命周围必不可少的某种装饰华丽的静寂。这是出现在守望着任何悲酸事件的镜子周围、巧夺天工而制作的古代威尼斯浮雕般的静寂。

王子横躺在沙子上,摔断了颈骨。

乐队突然停止。

观众一齐站起,潮水般涌向舞台。

没有一个人注意她,那个在大天幕下高高晃动的钢丝上的少女。

她很明白。从没有一颗星星的黑暗的天空,透过香烟烟雾和人们的呼吸,她清楚地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与其说看到,不如说知道更准确。因为她只要向下一看,脚就不得不滑脱下来。她那小巧的银色舞鞋危险的闪光,要是能再宽阔一点儿,她就能轻而易举逃脱这危险的作业,跌落在少年的身体上。

然而,少女一边微妙地抖动着短小的纱裙,一边暂时忍耐着痛苦的生的均衡。

她终于走完了。而且,这是她首次完成全程的走钢丝的表演。喧呼嚎叫、乱成一团的群众,没有看到她最初、最圆满的演技。团长一人从幕后走出来,没有人在意他是团长,只有他一人从拥挤的人流里,认真地翘首仰望着少女完美无缺的走钢丝表演。

少女站在钢丝一端的踏板上,她看到刚刚走过的钢丝在黑暗里摇摆不停。这时,下面的群众围成的圆圈的中央,少年胸间她所熟悉的红色的百合图案倏忽一闪,映射着她的眼眸。

少女从踏板上跷起穿着小小银色舞鞋的一只脚,宛若即将进入游泳池的一刹那,伸向昏暗而嘈杂的空间。接着,另一只脚也要与这只脚并拢似的,跟着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