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2/8页)

对于世上一般少年来说,恐怕不相信一个毫无狂热的静寂的鉴赏家会有什么幸福,然而那双倦怠的眼神,使他生来具备鉴赏家的资质。他不仅承认平静之美,也承认大胆之美,将画家的狂傲和不幸包裹于优柔的麻木的视线里。由于他奇妙的贵族特质,使他自己对于普通青年那种狂傲和不幸缺乏一种共鸣,看来他对这一点丝毫不感到耻辱。

在那个战争时代,当众多青年把战争当做自己热情的证据时,治英以其固有的习惯轻轻哼了一声,提倡沉稳的败北主义。他从不憧憬军帽、佩剑和短刀。他像蔑视那些欺负残疾人的冷酷的孩子一样,以相同的目光蔑视那帮所谓的军人。

打从我们相识时起,我就惊叹于他的坚强。轻视行为世界的青年,都是一些必须具备哲学性的自尊的人,而治英没有任何哲学,只是一味认命于倦怠而优美的本能,从来没有被行为世界所迷惑。

因此,对于这种行为的厌恶,似乎来自更深更远的地方。他家本是将军家族的一个分支,祖先是地地道道的武家。看来,先祖代代血液中的某种因子,孕育了他的厌恶战争、军人和行为的品格。

……夏季的一天,记得大概是暑假将要开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访问了治英的宅第。

那里位于旧城区老街的一角,从电车站走两三分钟之后,那条曲折的道路就会通到一扇巨大的铁门前边。

前院宽阔,可以容下一所小学校。一眼望不到边的鹅卵石地面中央,有个松林茂密的小园子,那是椭圆形的小庭院。进门右首连接着平房的大杂院,我看见大杂院边上有个古老的车库。

中央深处耸立着一座青铜圆顶的西式楼房,左右是配楼,左边连着遮掩庭院的船板院墙。楼房中间有三层,映着夕阳的窗户闪闪发光。没有一点儿响动,一切都包裹于聒噪的蝉鸣之中了。

但是,这座巨大的楼房却刻印着类似治英眼神般的疲惫的影子。这种印象不单来自建筑物的老朽,支撑大厦的精力也让人感觉正在剧烈衰退。楼房正面大理石的颜色上,也烙印着大势已去的印像。

我蓦然想起他在美术上的爱好来,他喜欢牧溪,喜欢塞尚,但如果要问真正喜欢什么,那无疑只能从西方举出华托的《惜别爱情岛》、从东方举出宗达的《舞乐图》这两幅作品来。这种选择未必能表现出青春的绚烂的爱好,只是证明,比起过于孤独的艺术,他更喜爱被权力的阴影所守卫的幸福的艺术。不管怎么说,这是相当大胆的选择,如此的爱好,要是一般青年,尽管心里这样想也不会轻易说出口来。

楼房虽然没有达到荒废的程度,但由于正值战争期间,再加上修理不力,愈来愈显得凋敝不堪了。治英一直住在这里,也许他喜欢那些在君侯庇护下产生的古代美术,住在这里可以缅怀昔日君侯之力,窥视已经失去的权势的幻影。

我知道,他父亲身体十分衰弱,年轻时便退掉了所有的公职,作为美术收藏家和艺术爱好者,他有两三本著作。治英死后,我才初次见到他的父亲,他和我曾经想象的分毫不差。

……我绕过鹅卵石小庭院,来到一侧可以停靠汽车的黑暗的大门前边。布满浮雕的青铜门扉上开着两个椭圆形小窗,周围镶着葵花瓣型的家徽。我按门铃,等了很长时间,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内里一派昏暗。出来引路的是个戴眼镜的精瘦的中年汉子,穿着外褂,套着白布袜子,没有一丝笑容。

大门内中央是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楼梯左下方宽大的走廊墙上悬挂着壁毯,摆设着古风的木质桌椅,看样子是临时会客室。管家恭恭敬敬把我这个少年让进来,说:

“请稍候。”

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等着。大门一侧的彩色玻璃窗上映照出血红的光亮。管家走后,房子里到处没有一点儿响声,使人怀疑这里是否有人居住。而且,尽管是酷热无风的午后,临时会客室里却显得冷飕飕的。

大楼梯上终于轻轻传来足踏地毯的声音,治英站在楼梯中央,伏在栏杆上望着我,“呀”的叫了一声。他不过比我大三岁,然而对朋友的这一声招呼里,却没有一点儿年轻人的泼辣劲儿。

我过去一直极力躲避他那喜欢幽默的一面,以及他难以避免的虚荣的一面,但由于每次去柿川家,他总是领我到和上回不同的房子里,所以我感到奇怪。渐渐地我也弄明白了,这是因为我每去一次他都想让我看看那些五彩缤纷的豪奢的房屋。

我头一回去他家时,他领我离开走廊来到一座幽静、轩敞的大客厅。房内收拾得很洁净,依然让人觉得不像是人住居的地方。我记得南面庭院的草坪上遮满了浓密的树影,只有庭前的木贼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呈现着一团暗绿。这一簇木贼那种不像植物的无机的暗绿,在于整个庭院的树木、花草以及草坪的绿色中,显示出勃勃生机,看上去阴森可怕。这种植物风吹过来也不摇动。毫无必要的沉静的一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