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2/14页)

“我让您觉得厌烦了吗,塞莱斯特?”

“一点儿也不,先生。正好相反,听您说话我并不会觉得厌烦……”

“我又要开始说些陈词滥调了,塞莱斯特。您真是一位下凡的仙女,奥迪隆运气真好。有您在我身边,我的运气也很好。您就像我以前的妈妈。”

哮喘又犯了,他头昏脑涨,彻底无法工作了。比泽医生给他皮下注射了肾上腺素和垂体提取物。他不再睡眠、不再进食,呼吸都很困难。他一边咳嗽,一边口授塞莱斯特记下几行字。他的脑海中总是飞舞着那些土居的黄蜂。“您还记得哪里写了这种黄蜂吗?”“在《在斯万家那边》里。”他让塞莱斯特拿来已经出版的几册书,用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如今,这些才是最重要的,这个不可以写在给加斯东·伽利玛先生的信中,这些书就是土居的黄蜂产下的幼卵:“我像土居的黄蜂一样蜷缩、失去一切。除了为我的书提供永久流传的精神实质,我不再关心其他,我做不到继续存在了。”他要了汤药,“但是,塞莱斯特,记得这碗汤药要比之前的烫。拿来新的羊毛衫,再来一点儿美味的波尔图甜葡萄酒,味道要像波利尼亚克伯爵说的那样像牛奶。我还要里兹酒店的一个桃子和一个杏子,让奥迪隆立即去取。对了,我刚才有说要汤药吗,塞莱斯特?干脆不要了,我不太想喝了。”

十月初,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他应邀去了位于迪多克大道上的埃蒂安·德·博蒙家。他果然因外出而患上了感冒,还发烧、咳嗽、呼吸困难,可能还患有支气管炎或者肺炎。回来后,他裹着大衣躺在栗色的扶手椅上,连衬衣的硬胸也没有脱下,帽子、手套都没有摘下。即便这样,他还冷得直哆嗦。他说:“死亡在追赶着我,塞莱斯特。我没有时间寄出改好的手稿了,可是伽利玛先生仍在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我。死亡在追赶着我,可我还没有完成。”普鲁斯特并没有说:“我结束不了这本书了。”而是说:“我还没有完成。”“结束”是容易的,这是可以做到的,而“完成”则是另一回事了,完全是另一回事。与“结束”的标准是不同的,因为“完成”是永无止境的,“完成”没有尽头,永远也没有“完成”这个时刻。不管普鲁斯特的生命在何时终结,他都无法“完成”这本书了,永远都不会了。

“那么,先生,与其这么无限延长下去,您为什么不结束它呢?”塞莱斯特是唯一几近可以理解他的人。她也知道,普鲁斯特说的不是“结束”,不是指在书的最后一句话后写下“完”字。只有外在的死亡才能彻底结束作品,不然,作品便会无穷无尽地衍生下去。普鲁斯特心里很清楚,他不是在逃避死亡,而是想要让作品再衍生一些、再扩大一些、再发展一些,让作品因为内涵的丰富而被后世所品味和记住。就像让作品永远停留在高山的向阳之处,沐浴在阳光下。“一定会有人说,塞莱斯特,您一定来自山区吧?那您会知道,人们都希望在山的向阳面生活。至于背阴面,就像是生活糟糕的那一面,人死以后就不会再有糟糕的事情了,所以这一面并不重要。”

“您的作品会比您活得更久,先生。您的作品会印着您的名字,让您的名字万古流长。”

“……”

“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以教堂为例,诚然,教堂建筑本身的辉煌让人震撼(如果不考虑建筑过程中牺牲的无数条性命的话)。但一直以来,几个世纪里,人们都不断地思考着,这就是人生,对吗?教堂的建筑师几个世纪以前就不在世上了,人们甚至都忘了他们的名字,可他们的作品仍旧凝结在那里,如同仍旧活着一般,颤动着,呼吸着。”

“去睡觉吧,塞莱斯特。您今天让我精疲力尽,我还有工作,亟待完成的工作,完成不了的工作。”

直到清晨,普鲁斯特还在写着《阿尔贝蒂娜不知去向》。翌日,比泽医生被叫了过来,他劝普鲁斯特吃点儿东西,但普鲁斯特却只喝里兹酒店的啤酒。比泽医生让也在这里的罗贝尔·普鲁斯特劝劝他哥哥,说在皮奇尼大街上的马约门广场旁边有一家养老院,马塞尔不妨去那儿过着被细心照料的生活。马塞尔生气了,他不想再见到罗贝尔,还威胁说如果罗贝尔继续折磨他,他就从窗户上跳下去。“您听清楚了,小罗贝尔,我就把话告诉你了:我不要离开这间房间,也不需要除了塞莱斯特以外其他的护士,只有她懂我。”两位医生离开以后,他命令塞莱斯特别再打电话给比泽医生、他弟弟、他朋友,或者其他任何人,也不准接待任何人了。“您听清楚了,塞莱斯特,我说的是任何人。我也不要打针、不要樟脑油、不要任何其他药物了。答应我,塞莱斯特,向您认为的最神圣的物品起誓。来吧,向您脖子上挂着的圣女章起誓。这是不是我们美丽的奥黛特·德·克雷西佩戴的拉盖圣母院里的圣女?那时候,斯万还让她对着这枚圣女章起誓她绝对没有和其他女人有染。塞莱斯特,壁炉里别再添火了,让我安静地工作吧。就这样,让我清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