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5/7页)

风越来越大了。

巴尔特捶胸顿足。他高声咒骂,低声抱怨。他梦想着脱离父亲的管束,梦想着离开,梦想着和西格瑞特生活在一起,与她的笑声和谈吐相伴,她的话语经常能让人重新认识世间事物。他梦想着学到更多的知识,梦想着哥本哈根,那里有圆塔和无数街道可以让人迷失。他梦想着做些大事情,否则人活着又他妈的是为什么呢?这是个令人费神的问题。不过眼前是一个更紧迫的问题:他怎么能战胜寒冷?培图尔把烟草递给巴尔特,巴尔特接了过来,尽管他平时不碰烟草。他愤怒地体会着烟草的苦味,烟草让他觉得稍微暖和了一些,但时间并不长。男孩和巴尔特又开始拍手,他们快速地用力拍着巴掌。风力增强,寒冷加剧,云越来越暗。陆地消失了,远方的地平线上全都是打着旋儿落下的雪,再过一个多小时雪就会到达他们这里,除非时间停止流逝,而时间很少会放慢脚步,慢得如同静止下来一般。雅尼和培图尔扭动着身体,他们穿着防水服,但还是觉得冷。培图尔开始断断续续地低声哼哼,让声带放松下来,等到足够暖和松弛之后他开始背诵,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先是关于马的诗句,关于捕鱼之旅的诗句,关于在海上的勇气和英雄主义的诗句。但是英雄主义和马对御寒没什么帮助。他改变了路线,开始背含义模糊的诗句,很快就变成了下流的诗句。培图尔知道很多这样的诗,几十首或许上百首。他挪到了坐板的另一端,坐在船的最前头,穿着他的防水服,戴着厚厚的羊毛手套,防水帽下面是一顶羊毛帽,帽檐拉到了眼皮上。能看到的只有他的眼睛、鼻子、嘴和脸颊的一部分,其余都被胡子挡住了,胡子也挡住了他的表情,或许正因为此,他在晃来晃去嚼烟草时才显得不可战胜。那些诗句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好像是在驱除北极的寒冷。诗句渐渐变得更加粗野,更加狂暴。培图尔变了。他不再是沉默、严肃的船长,干活儿的机器,某种古老阴暗的东西在他体内苏醒。诗歌是属于落后者和学生的,从他头脑里涌出的不再是诗歌,而是种原始的力量,是深深植根于模糊的潜意识里的一种语言,在面对艰难的生活和迫近的死亡时一跃而出。培图尔浑身滚烫,在坐板上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时而在那些有节奏的词语让人感到沉重得无法接受时拍着大腿。人的身体是敏感的,承受不了大块石头的撞击,承受不了雪崩、刺骨的寒冷,无法忍受孤独,无法忍受古老而沉重、充满欲望的词语,正因为此,培图尔才拍着大腿,把这些词语带出来。另外五个人惊呆了,从他们船长体内倾泻出的原始力量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艾纳尔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纯粹的喜悦,格文德尔张嘴喘着气,雅尼的目光紧跟着培图尔。巴尔特的眼睛半闭着,他听的不是那些词语,而是它们的声音,是嗓音中的声响。魔鬼啊,他想,这个无赖究竟从哪里来的这种力量?男孩在狂喜和厌恶间摇摆,他盯着这个正在吐出淫邪诗句的五十岁男人,这个老家伙是什么样的人?这些诗句除了粗俗还能是什么?然而下一刻培图尔的声音又变了,变成了某种古老的回音,词语的声音刺穿了男孩。他诅咒自己,诅咒培图尔。他坐在北极海中的一艘小渔船上,坐在五个男人中间,周围都是霜,他在狂喜和厌恶间摇摆。培图尔脱掉了防水帽,他出汗了,他把一只手套放到一边,他的大手似乎握紧了那些词语,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集中注意力,尽力不去想安德雷娅。多待一会儿吧,她有时会在腌鱼房里提议,她就在越堆越高的咸鱼上,那些咸鱼很快就会高到不用站着干活儿了。慢一点,她说,这样不错。她把双腿叉得更开,享受他,更好地感觉他,也是为了不让他弄伤她,而她话语的热度和摊开的双腿太难消受了,培图尔体内的一切都爆发了,他战栗着,咬紧牙,可是安德雷娅本能地看向一边,仿佛是掩藏她脸上露出的失望,甚至是悲伤。然后腌鱼房静了下来,安德雷娅避免去看她的丈夫。此时此刻,就在诗句力量带来的喜悦中,培图尔抬起了头。能量、魔力和欲望都不期然地平息了,消失无形,从他身上被抽走了,不见了。对失去她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占据了他的每个细胞。他是在哪里失去她的呢?他不知道,他从未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但是他拥有什么呢?生命是什么呢?对,是这艘船,是地球和大地上的房屋和生灵,然后是安德雷娅。和她在一起三十年了。他不知道其他的生活。如果她消失了,他会失去平衡。此时他出乎意料地意识到,这个结论就摆在他的面前,诗句在他唇边失去了活力,培图尔似乎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