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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可以为自身寻找各种借口,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借口,都在为他申明不能寻访月修寺。就像一个人拒绝美是为了避免自取灭亡一样,极力加以排斥。他明明知道,自己坚持不去月修寺,不只是为了听凭时光荏苒而过,实际是自己不能到那里寻访。有时他也在想,这不正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如意吗?如果硬要前往,那么月修寺会不会随时退避,暂时消融于时光的烟雾里呢?

话虽如此,先不谈认识的不朽,在深感肉体衰老的一朝一夕,本多觉得眼下拜谒月修寺的时机或许已经成熟了吧?临死之前,自己要去月修寺会见聪子。对于清显来说,聪子自然是他拼死非要见到不可的一位女性,到头来而又未能如愿。对于这种残酷的结果,本多心知肚明。因此,他不想舍命而去拜见聪子,无疑将遭到本多心中唤回的清显那遥远而美丽的青春灵魂的禁止。誓死相见,准能见面。抑或聪子也暗暗知道那种时机何时到来,悄悄等待时机成熟吧?这么一想,在老迈的本多心中,立即涌起一种莫名的甜蜜之情。

……

将庆子带到那种地方去,显然是不理智的。

首先,庆子是否真的懂得日本文化很值得怀疑。但偏偏有人喜欢她的这种心胸坦荡的一知半解。她到哪里也从不炫耀自己。庆子就像一位颇有艺术家气质的外国女子,访问日本归来之后充满众多偏见。她对于那些一般日本人不感兴趣的事物感慨万端,凭着自己随意做出的错误理解,继续编织美丽的花环。她像迷上南极一般迷上了日本,比起穿着长筒袜笨拙地坐在地上观看石庭的外国女子,庆子那种笨拙的随地而坐的姿态,一点儿也不亚于她们。她自幼年时代起只学会坐在椅子上。

即便如此,庆子的求知欲很旺盛,过不多久,尽管还不够彻底,但关于日本文化方面的美术、文学以及戏剧,都能畅抒一家之言了。

庆子长久以来的兴趣在于轮流邀请各国大使到自己家里共进晚餐,借此机会自豪地跟他们讲授日本文化。熟悉庆子的过去的人,做梦都不曾想到,庆子会亲口给他们讲解金碧障屏画。

至于同这些外交使团的交往所带来的空虚,本多曾经向庆子提出过忠告。

“那帮家伙逢场作戏,知恩不报。换了工作地点,就全都忘光了。同他们交往有什么意思?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萍水相逢,其乐融融。不像和日本人来往,相交十年之后,因碍于情面,还得继续保持关系。至于这些人,可以一拨一拨地轮换,那才有意思哩。”

庆子自己似乎对文化交流担当某种要职,表现一副自豪和天真的表情。她只要一学会单人舞,就立即在晚餐会之后表演给外国客人看。据她说这些挑不出毛病的看客,可以为自己壮胆。

不论如何磨砺知识,庆子的眼睛还是看不到日本自身根深蒂固的黑暗。那黑暗曾使饭沼勋热血沸腾,并化为那种幽暗热血的源头。不过,庆子一概和这些无缘。本多调侃庆子的日本文化是冷冻食品。

外交使团之间,本多被公认为庆子的男朋友,每逢大使馆有晚餐会,总是邀请他们一道前往。某国大使馆让日本服务人员一律穿印有家徽的宽角裤,本多对此感到十分愤慨。

“他们是要把日本人作为土著民看待,这就是证据。这样做首先是对日本客人的不尊重,不是吗?”

“我不这样认为。日本男人穿印有家徽的宽角裤,反而显得威严。您那件晚礼服,看起来一点也不气派。”

每逢大使馆举行正装的晚宴,开筵之前以女士优先,宾客们笑语声喧缓步而入,前面,灰暗的餐厅银烛摇曳,灯火林立。桌上的插花拖曳着幽深的阴影。窗外,入梅后匆匆而来的雨下个不停。此时,这种灿然的凄清的气氛于庆子颇为相宜。她的脸上丝毫不见日本女人常有的可人的微笑,丰腴而富于光彩的脊背不减当年,甚至学会了过去上流社会老妇人那种pathetic而沙哑的嗓音。那些年迈的大使,以及那些矫揉造作的冷血的参赞们,快活的表情下掩盖不住公务劳顿带来的倦色。在这些人之间,惟有庆子一人显得异常活跃。

由于庆子的座席总是同本多挨不到一起,她趁着走动的时机,急匆匆说道:

“我如今刚学完谣曲《羽衣》这出戏。不过,我还没到过三保松原。日本我没有见过的地方很多,说起来真是难为情。这两三天之内我们一起去走一趟,好吧?”

“悉听尊便。最近我刚去了日本平,不过我还想再去逛一逛,我很高兴陪你去。”

本多被僵硬的衬衫箍得不住凸起胸脯来,狼狈地回答。

  1. [7]“全日本学生自治会总联合”的简称。成立于一九四八年,翌年加入本部位于布拉格的“国际学生联盟”,一九六〇年前后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