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4页)

少年敏捷地弯下纤细的腰肢,为他们两人摆好了拖鞋。

走进屋子,内里虽然有些晦暗,但三面窗户射进来的外光,仿佛将本多和庆子从阴沟一下子拖进旷野。距离南面窗户五十里之外,可以看到驹越海滨和浑浊的海水。本多和庆子深知,高龄和富裕容易使人放松警惕,主人劝他们坐下来,他们就毫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来,那副宽松的姿态,就像坐在自家椅子上一个样儿。少年走回办公桌,本多凭着一张嘴,冲着少年的脊背恭恭敬敬说道:

“请不要管我们,您只管继续做您的事得了。我们很想看一看望远镜,可以吗?”

“请自便,现在闲着呢。”

少年将花瓣儿扔进字纸篓,哗啦哗啦地洗了洗手,摆出一副继续工作的架势。桌上的本子映着他一侧白皙的面庞。眼看着一颗好奇心将他的腮帮儿撑得涨鼓鼓的,就像含着一颗李子。

本多先让庆子观望,然后自己观望。没有一艘船影映入镜头,只有排山倒海的滚滚波浪。就像在显微镜下看到一堆盲目蠕动着的青黑色的微生物。

两人玩着望远镜,像孩子一般转眼就厌了。本来就不是为了看海,只是想闯入别人的职业和生活中看看而已,一旦没了兴趣,就觉得无聊起来。于是,只得将脑袋转向屋子的各个角落,好奇地环顾着屋内的一切。这些东西从远处寂寞而忠实地反映着海港的嘈杂景象。其中有:一块大黑板上,在“清水港在港船”的大字标题下,排列着各个码头的名字,用粉笔写着停泊在那里的船名;一个书架,上面摆着《船舶档案》《日本船名录》《国际信号书》《LLOYD'S REGISTER LIST OF SHIPOWNERS 1968-69》等资料;墙上贴着一张纸,记载着代理店、拖船公司、领航员、海关、船餐饭馆的电话号码,等等。

这一切无疑都充满海的潮腥,反映着距此四五公里外远方海港的情景。所谓海港,就是本身带有金属质哀伤的发光体,不论多么遥远的海港,都具有显而易见的独特而忧戚的忙乱景象。那又是一只巨大而发狂的琴,必然横架于岸边,海里摇晃着它的影子。突然铿锵一声,接着就是一阵不停的鸣奏。七座码头七根琴弦,尽皆发声。嘈嘈切切之中,鸣响着深沉的爆裂之音。本多似乎进入少年心里,梦想着这样的海港。

缓缓的靠岸,缓缓的泊留,缓缓的装卸,这一切都需要海洋和陆地大大方方地互相达成谅解和妥协。陆地和海洋既相欺又相合,船舶谄媚地摇摆着船尾,一旦接近又立即远离。一声恫吓而悲悯的汽笛,一旦远离又立即接近。这是多么不稳定,又是多么露骨的机构啊!

从这里的东边窗户远眺,海港一派杂乱,烟雾下凝结成一体。没有一点儿光彩的海港不是海港。因为它是向着光芒闪耀的海洋凸露的洁白的牙齿,被海水腐蚀的白色码头的牙齿。这里的一切都像牙科医生的诊疗室那样光耀夺目,弥漫着金属、水和消毒液的气味儿。残忍的起重机横在头上,麻醉使船舶深深沉沦于梦想和停泊的无为之中。有时候,还必须付出少量的鲜血。

海港和这座小小的信号所房屋,使海港的影像向这里聚敛,两者由此而紧密结合。这小屋本身,终于梦想着自己就是被海潮推向巨岩顶端的船只。这小屋和船的相似之处不止一二。一排排简素而不可或缺的器具,这些器具具有雪白和原色等鲜明的色彩,随时准备迎接突如其来的危难;经海风扑打的歪斜的窗棂……如今,虽然孤零零站立于一派白色的塑料大棚草莓田中央,但自己却和大海几乎保有着性的缘分。日日夜夜,深受海、船、港三者的约束,观望和凝视,甚至变成这座小屋纯粹的疯狂。那监视,那白色,那一切由你,那不稳定,那孤立本身,全都指的是船。在这里呆久了,使人如醉如痴。

——少年依然佯装热衷于工作。但是,连本多都清楚,没有船舶接近的当儿,不会有多少事可做。

“下回何时有船进来?”

本多问道。

“夜里九时左右。今天很少。”

少年回答。这种不耐烦的有气无力的事务性回答,使人感受到少年的无聊和好奇,就像透过塑料大棚窥探鲜红的草莓。

或许是有意不向来客表示敬意,少年依然只穿一件运动衫。不过,天气酷热,窗户大敞着,没有一丝风,他这种表现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凭他那副身体,很难将那件清洁的白衬衫饱满地支撑起来。衬衫只是松松垮垮地套在植物性的身板上,吊在肩头的部分,形成两个白色的圆圈儿,耷拉在佝偻着的胸脯前边。虽然是清凉而硬朗的肢体,但也并不意味着柔弱。微微磨损的银币肖像般的面孔,剑眉、鼻官,以及鼻子下的唇线,整然有序。睫毛修长,眼睛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