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3页)

说到这里,透的脑子里倏忽一闪,那位收他做养子的人,定是那个送过他名片的老年律师。

“请问,那位希望收我做养子的人,是不是本多先生?”

“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这回该轮到所长睁大眼睛了。

“他来过信号所。不过,只见过一次,如此急着收我做养子,不是挺蹊跷吗?”

“据说对方托信用调查所,三番五次进行了详细查证。”

听到这里,透想起绢江的话,不由皱起眉头。

“这种做法倒是叫人有些不快啊。”

所长慌忙重复地说。

“不过,其结果查明你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秀的模范少年,不是很好吗?”

透的脑子里,比起那位老律师,倒是那个任性的西洋风的老太婆,更像一只不住抛撒众多鳞粉的飞蛾缠着他不放。她那副派头同透所居住的世界大相径庭。

所长当晚抓住困倦的透,一直聊到十一点半。透时时抱着膝头昏昏欲睡,喝醉了的所长摇晃着他的双腿唠叨个没完。

对方是个单身孤寡老人,生活优裕的名士。他之所以相中了透,是因为比起收留名门出身的浪荡公子为养子,不如领养一位真正优秀的求知欲强的少年。这样做不仅有利于本多自家,对于日本的将来也有好处。一旦办完手续,即刻让他报考高中,还想为他请家庭教师,为升入一流大学作准备。作为养父,本多想叫他学法科或经济,至于将来选择什么职业,则一任他本人的愿望。为此,养父做他的后盾,不惜一切给与援助。养父年迈,去日无多,死后也没有惹麻烦的亲戚,本多的全部家财,悉归透所有……所长条分缕析,他说人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然而,这是为什么?透思考着,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对方跳越某种障碍,自己也跳越某种障碍,两者产生了偶然的巧合。对方认为,此种不合乎常识的事情理所当然;而在透一方看来,受这种非常识之事蒙骗的只能是以所长为首的中间型通晓世故的人。

老实说,透听到这件事没有任何惊奇的表示。自从当初见到那位娴静的老人,不知为何,他就预料到这种异乎寻常的结果。透有自信决不会被人识破,即使被人误解也不觉得奇怪。这种认识使他对任何重大的误解都懒得检点,并具有将误解的结果全部接受下来的自负。假如发生什么不测,那也是美丽的误解的结果。只要将世间认识的错误看成是不言自明的前提,那么不管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认为别人对自己的善意或恶意一概基于误解,这种考虑问题的方法,具有怀疑主义导致的自我否定,也有盲目的自尊。

透蔑视必然,蔑视意志。他如今有充分理由想象自己正处在古老的《错误的喜剧》的漩涡之中。如果一个没有意志的人,抱怨意志被蹂躏而发怒,那一定是天大的笑话。只要横下心来按逻辑行动,对于透来说,“不想做养子”和“接受做养子”这两种说法完全是一回事。

这种缺乏充足根据的要求,会使一般人立即抱有不安。不过,这个问题取决于对方的评价和自己的自负心相互较量的结果。透的想法不走这条路。他不拿任何人同自己相比较。其实,一切都类似一场儿戏,缺乏必然性,越是近似有钱者的心血来潮,越是觉得此种要求缺少不可避免的要素,也就越容易为透所接受。不相信宿命的他,也不会受到不可避免性的任何约束。

总之,这件事是戴着一副培养英才的假面具所提出的请求。透本可以像普通的天真无邪的少年一样叫喊:

“我不是乞丐!”

然而,那不过是少年杂志式的反抗。透更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的武器,以本质的拒绝接受事物的武器。

事实上,有时他对着镜头,仔细审视自己浮现出的微笑,因射到镜面上的光线时强时弱,他感到很像少女的微笑。仿佛有一位远方异国的少女,言语不通,只有这微笑才是同别人交流的惟一渠道吧?自己的微笑并不像女人的微笑啊。然而,这种既不是媚态也不是羞涩的微笑,好比是在犹豫和决断之间最微妙的窝巢里待机的鸟儿,为对方设置了如下的危难:就像走在黑夜和早晨交替的薄明中,分不出泛白的道路和河川的界限,踏错一步就要落水。这到底不是男子汉的微笑!透有时想,这种微笑既不是受之于父亲也不是受之于母亲,而是幼时在哪里继承一位素昧平生的少女的微笑吧?

……另一方面,接受这项请求的透,显然不是因错误估计自己的身价而高傲自大。透对自己诸处看得十分清楚,别人的目光不论多么敏锐,都没有他自己对自己了解得最深透。这是他自尊心的根据,不管在别人眼里他是怎样的形象,任何对透施以重金的请求,可以说都是施之于他的幻影,不会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伤害。透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