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3页)
栲子走过来,站在本多身旁。繁久也缓步挨过来,靠在栲子的背后。
从三楼向下俯瞰,圆形的庭院铺满青草,院子一旁有一条通往山崖的小路。那一带向海面缓缓倾斜下去,连同灌木间两三张长椅,都看得清清楚楚。到庭院里去的人很少,一家人肩上搭着毛巾打低凹的游泳池那边走回来。夕阳西下,每个人都在草地上拖曳着长长的身影。
透和百子手指扣着手指站在草地中央。他们的身影幻想般长长地向遥远的东方绵延,宛如两条鲨鱼,咬住了两人的足尖儿。
透穿着的衬衫背部兜满晚风,百子的头发吹得纷乱开来。这是一对极为寻常的少男少女。本多蓦地想到,他们的影像是实体,他们的存在被影像所啃喫,被深深的观念的忧愁所侵蚀,他们的肉体越发成为缺乏实质的东西,越像蚊帐那样透明。本多确信,生命不是那样的。生命是不容许的。可怕的是,透大都明白这些。
假若影像是实体,他们那过于轻盈、单薄透明的肉体或许就是翅膀。飞翔吧,飞翔于鄙俗之上!因为有了翅膀,四肢和头颅成为多余,是属于形而下的东西。内心的侮辱要是再增强一些,他就会和女子指头扣着指头飞起来。可是,本多禁止透这样。本多本想凭借全部的老迈无力,激发嫉妒之情,赋予两个年轻人飞翔的能力,然而嫉妒已经在本多胸间燃不起火焰来了。时至今天,本多想起来了。他对清显和勋的最基本的感情,就是一切智者的抒情之源,也就是嫉妒。
那么,好了。权且把透和百子看作地上最低下的不足挂齿的青春的一对好了。他们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本多只需动一动指头,他们必然会摇摇摆摆扭结在一起,不住晃动。他将拄着拐杖的两三个手指上下动一动,于是,草地上的两个年轻人向山间小路走去。
“唉,这里在等着,他们又想去更远的地方呢。”
栲子的肩膀担着丈夫的手掌,稍稍提高了嗓门喊叫起来。
两个年轻人朝大海走下去。他们穿过茂密的树丛,坐在长凳上,从脖颈的姿势上,可以看出是在眺望纷乱的晚云。这时候,长凳下边钻出个黑色的东西,距离太远,看不清是猫是狗。百子惊慌地站起身来,透也跟着站起来,抱住了她。
“嚯!”
声音来自站在窗边看风景的百子的父母之口。那声音从容不迫地漏泻出来,就像漂动的蒲公英的绒毛。
本多并非在观望。他不是用认识的目光从洞穴里窥视,而是站在明丽夕照中的光明正大的窗边,一边在心中主动扮演凭借自我意识应命而动的姿态;一边使出浑身解数进行指挥。
“你们很年轻,应该证明自己具备莫大的活力。是给予你们雷鸣,还是给予突然的闪电?或者给予一种奇矫的电的现象?例如,让百子的头发立即倒竖而燃烧起来。”
那里有一片向大海倾斜的树林,树枝像蜘蛛腿脚一般挓挲开来。两人开始爬树。本多感觉到身边百子的父母猝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哎呀,早知这样不叫她穿喇叭裤就好了。瞧她那副疯狂劲儿……”
栲子说着说着就要哭起来。
他俩爬上树,跨上树梢,拼命晃动着枝条。干枯的树叶落在地面上。在那片树林中,只有这一棵树,突然像发疯一般。两人的身姿以夕阳绚烂的大海为背景,宛若站立在树枝上的大鸟的剪影。
百子先从树上下来了。她惊恐地扭动着身子,不小心头发缠住了下面的树枝。透连忙下来拼命帮她解头发。
“他们爱上了呀。”
栲子终于哽咽着喊道。她独自反复点着头。
透为百子解头发费了好长时间。本多立即明白了,透是故意将头发越来杂乱地绕在树枝上的。本多害怕那种微妙的过分的做法。百子态度安然,她拖着头发正要走开,又被树枝猛地扽回来,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透摆出一副架势,装着越是着急头发越是解不开。他像赶车人再次跨上下面的枝条。百子站在原地拖着长发缰绳稍稍离开些,她背对着透,双手掩面啼哭。
这一切对于隔着广阔的庭园、站在三楼窗内一直盯着的人说,犹如希腊的壶绘,仅仅是一帧小小的恬静的影像。浩大的是向海面倾泻而去的云间的阳光。打午后起,有好几次边出太阳边下雨。余下的云层向海湾表面抛洒着高贵的散光。这光线照耀着树木以及海湾岛屿上的山峦,在那致密又致密的纤细而坚硬的底线上施以重彩,明晰地令人恐怖。
“他们爱上了呀。”
栲子反复嘀咕着。本多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那迂执的心跳达于极点,三人所眺望的港湾海景上空,升起一道鲜艳的彩虹。
- [42]古代希腊陶瓷器皿表面上的绘画,多取材于神话中的英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