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3/6页)
定睛一看,硬挺挺的巴洛克银质大烛台对面,庆子仿佛老妇在编织毛衣,带着几分茫然,沉静而娴熟地运动着手指。庆子手里的刀叉似乎自幼就长在手上,和她的玉指化为一体,直接同指甲相连。
冰冷的火鸡肉犹如干瘪老人的皮肤,索然无味。与此匹配的填料物和栗子,还有浇在冷肉上的红莓果酱,这一切都使透感觉到含有伪善者自身的甜酸味道。
“你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被本多家领作养子的吗?”
庆子问。
“这种事儿我哪儿知道。”
“你可真够马虎的。难道过去一直甘愿蒙在鼓里吗?”
透沉默不语。庆子将刀叉搁在盘子里,隔着烛火,伸着红红的指甲指了指透穿着无尾晚礼服的胸脯。
“其实很简单,都是为了你左侧腹胁上面排列的三颗黑痣。”
透未能掩饰住自己的惊愕。迄今为止,这黑痣只是他自己独自骄人的资本,未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眼下竟然连庆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刹那间,透神情紧张起来。惊愕,产生于自己隐秘的矜持表象和他人所想的某种表象不谋而合的时候。即便黑痣本身真的有所作为,那么对方也不可能洞察透心里的奥秘。然而,如此思考的透,低估了老人们可怖的直觉能力。
透惊愕的表情看来给了庆子以勇气。其后,她的话一泻千里。
“你瞧,很难相信吧?这件事打一开始就显得愚蠢而又不合乎常理。后来,或许你自以为诸事冷静、实实在在走过来的,但当初的荒唐你可是全都容忍了的。对于一个陌生人,只见过一面就满心高兴地收为养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瓜?我问你,当初我们打算领养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我们对你,对你的上司自然是摆出一大堆令人信服的道理,而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感到很自豪吗?大凡人,别人一提到自己有些什么优点,就立即信以为真。你是否觉得自己心中童年的梦想,和我们的要求一拍即合呢?你感到从小一直信守的奇妙的自信终于获得了验证,对吗?是不是这样?”
透开始对庆子这个女人抱着恐怖心理。他虽然丝毫没有感受到阶级的压迫之类,但世上总有一些对某种神秘的价值具有灵敏嗅觉的俗物,这些人才是名副其实的“扼杀天使者”。
火鸡的盘子撤掉,开始上冷食了。当着侍者的面,谈话只好暂时中断,透失去了答辩的机会。透越发明白了,他面对的是一位远远超出自己想象的强敌。
“自己的愿望一旦同他人的愿望相一致,自己的愿望就能借他人之力得以实现,你是否有这样的想法呢?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目的,人人想到的惟有自己。不过,你为自己考虑得有些过头了,因而变得盲目起来。
“你以为历史是有例外的,其实没有什么例外。你以为人有例外,其实人也没有什么例外。
“世上既没有幸福的特权,也没有不幸的特权。既没有悲剧,也没有天才。你的信心和梦想的根据全都不合乎道理。假如这个世界上有天生的与众不同者,或美妙绝伦,或恶盈满贯,此种人物一旦出现,大自然决不会将此放过。一定会将其赶尽杀绝,借此以警示人类,汲取教训。要使人人牢记于心:天底下根本不存在什么‘被挑选者’之类。
“你一直认为你是个不要报偿的天才,对吗?你是否把自己看作是漂浮于人世上空的一片含有恶意的彩云?
“本多先生自从同你会面,看到你的黑痣以后,一眼就看穿了这一点。他决心将你置于身边,搭救你脱离危险。因为他知道,要是原样放着不管,你就会一任你梦幻中‘命运’的摆布,那么,你就必定在二十岁上被大自然杀死。
“将你收为养子一举,是想打破那种不合道理的‘神之子’的骄矜,对你施以世间平常的教养和幸福的定义,使你转变为普普通通的凡庸的青年,从而救赎你。你不承认和我们具有相同的出发点,其证据就是那三颗黑痣。他千方百计要救你,又不便对你讲清真相,遂把你收为养子,他这样做,明显出于他对你的情爱。只不过这是对于人性过于稔熟的人的一份情爱罢了。”
透越来越不安了,他问:
“为什么我到了二十岁非死不行呢?”
“我以为,现在不必担心了。这事儿等回到隔壁客厅再慢慢详谈吧。”
庆子从餐桌边站起来,催促着透。
用餐期间,客厅的壁炉已燃起熊熊火焰。类似壁龛的棚板悬着一幅光悦的绘画,画面上是一片金色的云丛。棚板下面是金色的小型隔扇,左右敞开来就是壁炉。他们两个面对壁炉,中间隔着小桌,并排而坐。于是,庆子将自己从本多嘴里听到的漫长的转生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