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4/5页)
“是胰脏。您要是有兴趣,不妨看看胃部的照片。”
看样子胃内隆起的部位就是胰脏的肿块,同当初的触诊相一致。
本多央求一周之后再住院。
回家后赶紧写了一封长信,派人作为快件寄出。信中写道,他打算七月二十二日拜访月修寺。信估计明天二十日或可以到达,但愿自己的诚挚的心意能够打动门迹,当天给予引见。他还讲述了六十年前事情的经过,附上了自己的履历,还特意说明,只因时间仓促,未来得及托人写介绍信,实在失礼,祈求原谅。
二十一日,出发那天早晨,本多说要到厢房透的住处去一下。
此次旅行,保姆执拗地请求本多答应她陪伴本多一道前往,本多坚决拒绝了。他说,这次只能是一个人去。于是,保姆千叮咛万嘱咐,担心本多在旅馆空调房间里受凉感冒,一个劲儿往旅行包里塞衣服,弄得老人提都提不动。
趁着本多去透和绢江呆着的厢房的当儿,保姆又提前对本多唠叨了一番。因为在本多眼里,有些事也许是保姆的监督不周造成的,所以得预先讲清楚。这才是这位保姆的目的。
“实在对不起。透少爷近来一直穿着蓝底儿碎白花浴衣,绢江少奶奶非常喜欢这件衣服,我让他脱下来洗洗,少奶奶生气了,拼命咬我的指头,我也只得作罢啦。透少爷整天不说话,白天里也穿着那件浴衣,一点儿也不在乎。所以呀,这一点还请老爷包涵……还有啊,这事儿叫我怎么说呢?在厢房做事的侍女说,绢江少奶奶每天早晨呕吐,爱吃的东西也变啦。她本人倒挺高兴,说是得了什么重病啦。其实不是的,望老爷察知。”
本多几乎准确地预测到自己的后裔将失去澄明的理性。此时,他的眼睛闪耀着怎样的光芒呢?保姆对他未加注意。
厢房的障子门敞开着,沿着院子里的小路走去,屋内一览无余。本多用力撑着拐杖,在廊缘上坐下来。
“哎呀,老爷子,早上好。”
绢江打着招呼。
“早上好。是这样,我想到京都和奈良旅行两三天,你要照看好家里。”
“是吗,是去旅行呀?挺好嘛。”
绢江不太感兴趣,她依然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你在做什么呢?”
“为婚礼做准备,怎么样,好看吧?不光我自己,透君也要给他打扮打扮。大伙儿都说这一生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新郎新娘。”
两人谈话的当儿,戴着墨镜的透坐在绢江和本多之间,紧靠本多的身旁,一言不发。
透失明之后,本多对透的精神未加过问,他抑制着本来就很贫乏的想象力。本多只知道那里呆着一个活着的透。然而,自打透失明以来,虽然不会再给本多带来任何恐怖,但是这个沉默的肉块,却明明给本多心理上造成了最沉重的外来的压力。
墨镜下面的脸颊渐渐苍白,嘴唇也眼见着发红。因为生来爱出汗,敞开的浴衣领口内洁白的胸肌上,布满亮晶晶的汗珠儿。透盘腿而坐,一任绢江的摆布,看他那副架势,似乎对紧挨身边坐着的本多毫无意识。透一味神经质地动弹着,一会儿将左手伸向浴衣下边的大腿挠痒痒儿;一会儿又抓抓胸口。他那随心所欲的动作,使人感觉不到一点儿力气。仿佛头顶宽阔无力的天花板坠下一根绳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这根绳子的控制。
透的听觉应该是敏感的,然而,耳朵对外界的感应似乎不太灵活。除了绢江之外,不管谁一旦置于透身旁,无论有多么大的自信,到头来都只能感觉自己不过是被透丢弃的世界的一个碎片,好比是扔进夏草扶疏的空地角落里一只生锈的空罐头盒子。
透不侮蔑谁,也不反抗什么。他只是默然坐在那儿。
以往,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但那清炯的双目和优美的微笑,曾经使他置于世间暂时了解的范畴。如今,这惟一作为交际方式的微笑也不显露了。倘若有人见到他悔恨和悲哀,那么总会给他以安慰,然而透除了绢江之外,不肯表露任何感情,绢江也不把她所见证的感情告诉别人。
从早晨起,蝉就鸣叫不已。从廊缘上仰望院子里高高的树梢,光线透过浓密的树叶,像悬挂着一排排翠玉,灼灼耀眼,反衬得屋内更加晦暗。
透的墨镜看似更加拒绝外界,但厢房前茶庭的景象全部纳入圆圆的镜片儿。洗手盆一侧的紫薇花被砍伐后,一直没有像样子的花木。很难称得上枯山水的石堆之间长出了茂草。四周杂木林枝叶间漏泄的光点儿,全都映入墨镜之中了。
透的眼睛看不见外界,可是,同已经消失的视力和自我意识没有任何关系的外景,却致密地掩盖了黝黑的镜面。本多瞅了一眼,那里只映出本多的面颜和背后小小的庭院,他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说,过去在通信所,透终日眺望的大海和船舶以及诸多华美的烟囱标记,本是和透的自我意识密切相关的某种幻象的话,那么,这些幻象则永远被幽闭在墨镜之内以及时时翻动白眼皮的盲目的眼球里了。这是不足为奇的。如果说,透的内心世界,对本多对众人都是永远不可知的话,那么,大海、船舶和烟囱标志,则同样被幽闭在不可知的世界里。这也是不足为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