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3/5页)
执事无心地说些家常话,一味地熬时间。本多呆在这座凉风侵背的客厅内,只是端正地坐着。汗消了,疼痛也减轻了。他觉得似乎得到某种救赎。
本以为再也无法拜访月修寺了,如今竟然能坐在这间禅房里。本多在临死之前迅即完成这一宿愿,化解了沉潜于生命深层的一种隐忧。攀登参道的那份辛苦,蓦地使他身轻如燕,心绪安然。强忍病痛来到这里的清显,说不定因被拒之门外而获得一种飞翔的能力吧?本多想到这里深感欣慰。
蝉声盈耳,于晦暗的室内听起来冷悄悄似钟磬的余响。执事不肯再提信的事,只顾用日常闲话打发时间。本多呢?他也不便口头追问,门迹是否愿意见他。
本多忽然产生疑虑,如此白白消磨时光,或许就是拒绝会见的委婉的表示。说不定执事看了那家周刊上的报道,随之劝谏门迹,借口偶染微恙不予接见。
背负着那样的丑事会见门迹,并未给本多造成什么心理上的压力。说实话,没有耻辱、罪愆和濒死,本多也没有勇气来到这儿。去年九月的那件丑闻,如今想想,是暗中对他探访月修寺最初的推动。透自杀未遂以及失明,本多自身的发病,绢江的怀孕,这一切都指向一点,并且全部凝结成一团,催促本多拿定主意,冒着酷暑攀登参道来到这里。没有这些因素,本多只能远远仰望山顶上月修寺的光芒。
但是,如果正是这些因由而不能会见门迹,那只能是命中注定如此。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了。然而本多坚信,即使在这里不能实现俗世上最后一见,但未来总有相逢的一天!
于是,焦躁转为安定,悲戚化作谛念,越发使他冷静下来,忍耐着时间的流逝。
这时,一老再次出现,对着执事的耳朵嘀咕着几句,执事对本多说道:
“门迹说了,等会儿就同先生会面,请到那边去吧。”
本多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客厅面向朝北的小院子,障子门大敞着,院中的绿色灼灼耀眼。被领进的一座房子本多虽然记不清了,其实正是六十年前上代门迹接见他的地方。
他记得当时有一架华美的日月四季屏风,现在那里换成一道苇帘。隔着走廊,可以窥见蝉声如潮的茶庭内火焰般的绿色。梅、枫和茶树等茂密的枝叶中,闪耀着夹竹桃的红蕾。脚踏石间参差的竹叶,减损了夏日的光艳,同后山杂木林空茫的白光相互辉映。
一阵扑棱棱的振羽声仿佛撞击到粉墙上,本多回头张望。原来是一群麻雀由回廊飞进院子,在粉墙上映出凌乱的影像,又忽地飞走了。
通向里间的唐纸隔扇打开了,本多不由紧并双膝而坐,现任门迹老尼被身穿白衣的徒弟牵着手,出现在本多面前。她一身洁白,外面罩着浓紫的披风,剃着清凛凛的光头。看来,她就是八十三岁的聪子了。
本多满含热泪,不敢正面仰视她的容颜。
门迹隔着桌子坐在他的眼前,她一如既往,依旧保有秀丽的鼻官和清炯的大眼睛。她虽然和从前的聪子大不一样,但一眼还能认得出来。六十年光阴瞬息即逝,自豆蔻年华至老迈色衰,聪子将浮世所带给人们的辛酸悉数豁免了。犹如院中渡过小桥姗姗而来的女子,由树荫走向太阳,容颜因光线变化若明若暗。如果说那时青春的娇媚好似花前月下的丽姿;那么,如今垂暮之年的优雅便是光天化日里的玉容。本多想起今天离开饭店时,那些京都女子的容颜,随着阳伞光影离合,凭借那种明暗变化,便可测知她们各自的美质。
本多所阅历的这六十年,对于聪子来说,难道仅仅是明暗相映的庭院中跨桥而来的那一瞬间吗?
她一路走去,不是向着老衰,而是向着净化。她依旧冰清玉洁,美目流盼,古貌古心,通体澄明。聪子就像一枚结晶的美玉,半透明,半冷彻,坚硬而浑圆。她口唇莹润,虽密布皱纹,但一根根洗尽铅华,清纯,亮丽。那看起来越发团缩的身材,总是蕴蓄着华贵的威仪。
本多含泪低头致意。
“欢迎光临。”
门迹朗声招呼道。
“很冒昧地给您写了那封信,实在有些失礼。您欣然答应会见我,真是太感谢了。”
本多想着言语万不可造次,结果越发显得拘谨起来,听到自己喉咙管里憋着口痰,声音带着老年人的沙哑,自觉很难为情。他不由又加了一句:
“信是寄给执事师傅的,想必您也看到了吧?”
“是的,我拜读过了。”
谈话到这里,暂时冷场。徒弟趁此撇下门迹悄悄离开了。
“过去的日子很令人怀念,如今我也老成这副样子了,今天不知有明天。”
听说门迹看了信,本多顿时来了兴头,言语也有些轻佻起来。这时,门迹微微摇晃着身子。